疏帘淡月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番外二/不尽长江滚滚来

       元丰七年,秋。获得朝廷的文书,我自黄州迁于汝州,为团练副使。品阶虽然未曾变过,可到底是内迁了些,算是荣宠。

       途经的是金陵旧都。还未到时,早递了帖子到半山园去,求见退隐在此的王大相公。王大相公亦很是豪爽地答应了。到京口时,便差了老仆,骑着我现下仅有的老马,到半山园去通传报信。

        船到渡口。远远便看见有一乡野老翁,迁着一头弱瘦驴,捻着胡须站在河边,看见我来,似乎还笑了一笑。

       这大约是王相公的老仆罢。

       泊了岸,我发现这人竟不是什么别的人,就是王相公自己。花白的胡须,闲适的神情,竟不像从前在朝堂上豪辩众谏官、力排众议而施法的那个王相公。我连忙就在船头叉了手,又拉着锁在船舱里的小儿出来,给王相公见过,才下了船来。

       “我今日竟以乡野之服面见宰相,失礼,失礼。”我一壁作着揖,一壁观察着王相公。王相公变了。一别数年,老了。年岁悄悄爬上了王相公的头上,胡须上,甚至是他的手上,也布满了凸起的血脉,消瘦得浑然不见从前那个精神抖擞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影子。

       “礼岂是为我等设哉!”王相公哑然一笑。

       是啊,我们都成为了朝廷的弃子。成为了这风光无限好的山野间,一个飞鸟相与还的退居闲人。

       “相公不豫,何必在此久等轼。轼扶您回去。”我迎上去,搀扶起王相公的手,便往半山园去。

       “草夫蒙一扶之恩,自当衔草结环相报。”王相公呵呵,便也顺着我的势走了。

       王相公也从未变过。走起路时,依然是从前那个抖擞生风的宰执;谈起诗时,依然是从前那个万言进谏的忠臣。

       不问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少时,寒窗苦读,我也曾读过王相公这首久为人传唱的诗。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在这现实与王相公的远方之间,在这不懈的悬梁与刺股之间,伯乐终于到来,而我也走上了仕途。

       王相公又跟我谈起这首诗。这首诗曾让他名动天下,也曾让他失意离场。但此刻的王相公,只剩下一片的坦然。

        “王相公这诗,做的是极好的。轼曾拜读,相公的青云之志,激励我走上了考场,起于一经,行路至此。”我似乎半是应承,半是抒情的回答着。

       “原来还有这事。”王相公哈哈大笑。“看来我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掣肘,一个朝堂上的敌人。”

       我也笑着,思绪却回到几年前乌台诗案的时候。那时的我,犹如过街之蚁,人人都避之不及,却都可以踩一脚。

       只有王相公,向我伸出了援手。

       狱中的促膝长谈,我获益匪浅,亦难以忘却王相公当时看我的眼神。一种透过了我,看向过去的眼神,甚是惆怅。

       我忽然想起,我与王相公其实都是一种人。

       各各坚持自己的真理,各各愿意为自己的真理而牺牲。

       想到这,不由得便与王相公攀谈起佛法里的殊途同趋起来。王相公也很有兴致,便拍了拍我的手,跟我聊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

       说着,已经走上了蒋山。回看那峥嵘的长江,滚滚东逝之水,不知看尽了千古多少兴亡。多少英雄将相,白发征夫,在这里洗清污秽,转投下世。

       “你可曾知道,当时我第一次面见官家的时候,今日的皇后便就在屏风后面,替官家掌着话儿。”王相公这看似不经意间的话语,泛起了我心中的涟漪。

       “轼今日方知此事。”我如实作答。

       “当时我便在想,这样一个女子,却能明经史、与公卿侃侃而谈,是吕武遗风,牝鸡司晨之举。”王相公像是慨然长叹。“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王相公,何以见得?”我大为不解。若是王相公这样的君子,大约会对这种举动大加批判,严加禁止。

       “你还记得青苗法么?”王相公捋了捋胡须,重重地戳了戳拐杖。“当年我给官家上的札子,自以为推敲数遍,必无缺漏。谁知发下来时,亦是一片恶寒,累篇都是圈圈点点,旁批注释,旁征博引,看得吾心生佩服。”

       “我揣测当时官家尚未达到如此修为。于是找内侍一打听,才知道当时,是皇后从旁指导官家的。”

       仿佛是自己一生的才学都被否定了一般,王相公自嘲一笑:“我虽是个儒生,却不迂腐。有这样的女子襄赞国政,也是极好的。”说罢,王相公回看长江滚滚,轻轻叹息。

       “如今官家确实成长了。”我点了点头。“像我这样反对新政的人,居然也能内迁州郡,有累圣之策略。”

       “数行宽大诏,四海发生心。”王相公念出我为天子奉承的诗句,转过来朝向我,似乎是笑,又似乎是悲。“像你这样的宰相之才,竟然也要阿谀奉承了。大约是如杜陵遗老一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哑然一笑。“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柳七的词。”王相公听了,哼着曲子唱了出来。良久,又问道:“团练,最近时兴的词是什么?”

       我只得将传到黄州最时兴的词唱了出来。“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又是晏几道的词。”王相公踌躇。

       “其实还有据说是宫内贵人做的词。”我又凭着记忆唱了出来。“小径依稀,远上寒山。却问白雪何所似。拟比柳絮因风起,濛濛乱扑游人面。枝头藏蕊,林中浮香。停车独坐珠玉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初落倚云边。”

       “大约不是官家写的。”王相公仍是踌躇。我亦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久的缄默。

       “不如你向官家请求在我旁边买三亩地,我们以后,便做个邻居。”王相公终于开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轼未敢休也。”

       王相公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份清明。我和王相公相视一笑,又回看长江滚滚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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