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帘淡月

佛珠纪事

        淡淡的天幕一条一条的,被撕开了的蟹壳青似的挂在天上。空气中也挂着的是人绵长的倦意,也是一条一条的,粘了些酒精似的,一点便能烧着。路上并没有很多人,总是广大的空虚和死的寂静;陈清和撩了撩额前的厚重的头发,不紧不慢的走着路。虽说是在学校里上课的学生,到底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陈清和也曾讲过的,她家并不信佛,只是她害怕被男人轻易骗去,干脆多盘佛珠罢了。佛珠上包浆的珠子被盘的咿呀作响。学校里接连不断的铃声也在咿呀作响。清和坐到座位上,教室里还没有太多的人,一片肃杀的,偶有几个人进来,又抱怨一下新近的饭食和起床之早;也不瞧清和一眼,或打个招呼敷衍了。

  日子已紧赶慢赶地踏正七点一刻。还有一二个位置没有人坐下。清和眯了眯眼睛,悄悄听听别人在说什么。只听到这一个道:“今儿钰则怎生这么晚到?是不醒觉么?”

  那一个小声道:“没看见泓祯也没来呢吗?”

  这一个又道:“你这话奇怪。钰则没来干泓祯……”清和听到她惊叫了一声,像捂了嘴巴。“难不成?”

  那一个道:“你可才知道么?前儿大家早都知道了。”后面传来一阵阵疏朗的笑声。清和大约知了一二。距离上自习还有二三分钟,清和拿起水杯,从后门滑出了教室。她将佛珠拿出来,转了几下,小声地念了“阿弥陀佛”,定了定心神,便转下楼梯,到茶水间打水。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自己要遇到谁,清和自己也不知道。楼梯下面传来阵阵小声交谈的声音,听起来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清和连忙加赶脚步往下走。果然是泓祯和钰则轻巧地挽着手,笑着往上走。清和瞥见了他们,而他们也看到了清和;泓祯很难为情地看着清和,钰则装作没看到似的,继续往上走。清和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风刮了起来,钰则身上的杜鹃香水味被风带到了清和的鼻子前,羽毛似的撩拨着清和死寂的内心。清和继续转着佛珠,往茶水间去了。

  茶水间不大,只得一列舒张开的打水机和尽头的一处洗漱台。清和将水杯放在打水机下,将闸口慢慢拧开了。水滴答,滴答,慢慢地流向水杯里。清和踱步到洗漱台前,将佛珠放下了,轻轻地洗了把脸。抬起头,迎面的镜子将她那百合花一般颜色的脸照的清楚。一张秀丽的六角脸,眼睛将要飞到鬓边,小山眉,惟有嘴巴实在大而厚重了些;清和的脸色逐渐扭曲起来,泛着白色的脸逐渐变得土灰起来。她真不像一个人,或是一个活的人。班里的人都说她最是贞静和幽闲,随和而谨言慎行;可长久的孤寂和不能言说带给她的是扭曲的——扭曲的脸色,扭曲的贞静。她自顾自的将手搭在脸上,像是在检查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一样。回过神来,清和发现水杯早已满了,水从杯口漏出来。一滴,两滴,一串,两串,一年,两年,一百年……像永夜里不能停止的沙漏一样,电车般慢慢悠悠的晃过去,敲打着清和的心智。

  清和打好水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过了五分钟了。依旧是从后门滑进教室,因而确乎没有什么人看到。教室里没有一个老师。时间空虚地留着,清和想着要如何好好敲打一下这一对绝世恋人。四下里睡倒的一片,鼾声聚集在一起,倒像清晨充斥的阿姨们的市场;清和在这绝妙的掩护下同左右的学生聊起八卦来了。她未曾正眼瞧过一眼泓祯,因而她也不知道他的样貌;而对于钰则却算是很熟悉的了,清和窸窸窣窣地开始讲起来。班主任来例行巡堂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忍不住困意了;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自然也没有多阻止。清和拉上几个学生道:“哎,听说了么?泓祯和钰则吓……啧啧啧。”

  另一个学生道:“这不是众人皆知的了么?你不会今儿才知道吧?”

  瞥到了班主任正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听着,清和说得更加厉害起来:“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而是今天才看到呢!呀,我在楼梯上遇到的,挽着手的样子,谈笑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是多么的美满呢。”

  另一个学生道:“他们上个星期不就在一起了么……”她惊得“啊”了一声,班主任带着他依旧慈祥的表情站在后面,眼里透露出猫头鹰式的神色;清和暗地里偷偷地笑着,明面上也装作很震惊的样子转了回去。班主任走了。泓祯的脸色变得土青色似的,清和的雀跃就要藏不住了。她打了个尖儿,到了女厕所里,照例是没有人的。她捂着嘴巴,一点两点的笑声从她的手指缝里漏了出来,嘴角扭绞着,像森林里得逞的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树干。她的眼里迸射出一点光亮来,她稍微地动着,而眼里的怀镜随着阳光撒到了整个脸上去了。她的脸腻腻的,像春日里缀满过熟的果实的小道;她到底是不愿意自己这样不体面的。用袖子揩了揩脸上,她用依旧宁静的神情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是撇除了老牛的轰鸣的安静。清和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泓祯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钰则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坐在位置上哭哭啼啼的。生活便是在华美宴席的间隙从柔顺的锦袍上滑去上面肆虐的跳蚤;只是有的人宁愿将锦袍送去彻底地清洗,有的人选择在锦袍的罅隙里藏着跳蚤,见时除了罢了。清和将佛珠从抽屉里摸出来,念了一刻钟的经。罢了,下课铃也打响了。走廊是照例喧闹的,从前看着清和的钱包而陪着的女清客们也没有过来。钰则荡了过来,装作和别人笑似的:“若说我们班顶清高的,也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些什么事呢!”大家一齐哄堂笑出声来;清和觉得确实不如不聚。

  清和的心绪飘出了翠色的窗帘,转出了窗子,到了她曾经的校园。她能看到她曾经的教室,那儿的窗帘是明快的天幕的颜色,她的平板架在书桌上——照旧是她第三排的桌子上,不远也不近。钟景祯的座位在她的斜后面,她只需要支起小平板就可以斜斜地瞥到他;那是她日日最期待而最快乐的行动。她每天都喷着不同的香水,淡淡的,萦绕在精心打理过的刘海间。景祯的相貌很堂堂,红润的唇点缀在错落有致的脸上,偶尔勾着的唇角让清和无端地同第一次悸动时那样无措。她从入学那日就很喜欢景祯。她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只是很喜欢景祯身上她所没有的特质罢了——是活泼的,外向的,开朗的。景祯对她曾也很快乐,不过那只是一瞬的,似乎是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施舍;清和从朋友圈得知景祯新交了女友的那天怔住了,抱着疲累的身躯在墙角暗暗地哭起来。对,男人到底是靠不住的,到底是最薄情寡性的。谁信了男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清和心里想着,也确立了这样的信念了。

  一股淡淡的杜鹃香水味道传到清和的鼻腔里,钰则就站在她的几步开外。不知道为什么,清和突然想闻闻自己是什么味道。她低头嗅了嗅,是一股陈腐的香水味。一个新式的黄铜的香炉里点着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帐中香!她倏然笑了起来,佛珠慢慢地坠在地上,震落了一地的香灰,香也散了,灰也淡了,从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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