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帘淡月

番外四/冷月一梦(郑志明×陈启琛)

        四十年前香江的一个夜晚,月亮淡淡的挂在天上,冷冷的逼出阴森的气息。可以想见,那是香港最繁华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街衢上并不停息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地照耀着,像是这整个香港的故事,都不会熄灭似的。这一支故事,我的舅舅郑志明的故事,便开始于此。……这月亮沉下去的时候,这支故事也就完了。

  郑志明从小便长得英挺;这一点,可以从他姊姊的求亲上可以窥见。志明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姊姊郑芳萍已经十七岁了,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候;芳萍的美丽是在整个尖沙咀都十分闻名的,传说芳萍只消一笑,一位富商的独子便为此倾倒。多少五陵子弟都争着要娶芳萍,郑家的门槛被各式各样的媒人踏破了;破了,更修过了,芳萍也嫁给了富商沈鸿远的大儿子,叫作沈因祯。因祯对芳萍从来有求必应,芳萍的母亲郑徐舜华因着求他多带携一下志明。“……萍女就这一个弟弟了,叫我撒手之后,怎么放心得下志明一个人!他如何能稳阵……”

  因祯慢慢走到志明身前,低下膝盖,摸了摸志明的头。“志明,你有什么愿望吗?”

  志明略抬着头,他的眼睛——十分的眉目含情,直直的看着因祯。过了很久,志明将头低了下去,又看了芳萍一眼道:“我想当个演员。”

  郑徐舜华低喝道:“志明!且跟你的姊夫学学行商,以后也好有个好前程!”

  因祯笑意吟吟的,对志明好奇了三分。他对着郑徐舜华道:“没事。志明想干什么,让他去干好了。……最近TVC电视台正在招新一批的艺员训练班,我瞧志明长得也好,不如带他去试试。”

  芳萍在旁边劝着郑徐舜华,她无奈地答应了;但眼里充满着不解,志明立志着必得证明自己一番。因祯和芳萍商量要将志明带到半山上的沈公馆去。沈公馆是一处背山朝海的别墅,横亘在半山的中央;房子是按西式修建的,园子却十足是中式的亭台楼阁。从半山道上上去,远远的便能瞧见沈公馆花园里架上爬着的蔷薇花,在风里开的如火如荼;志明住进来的时候,正是蔷薇花盛放的季节。志明很喜欢花,更喜欢开的秾艳的花。因祯将他的卧房安置在靠近架子的一侧屋子里。

  志明一个一个打开房里的衣柜。衣柜里,绸缎的、羊毛的、亚麻的,中式的、西式的,晨礼服、晚礼服。……志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衣服;随意拣一件来试,竟都是合身的。指明将自己扯到镜子面前,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竟是自己!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陈妈,带着两三个女仆进来了;陈妈清了清嗓子笑道:“是来伺候舅老爷用饭的。您想在哪里用晚饭?”

  志明贪懒,便也就不想下去饭厅用饭;陈妈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刚才的女仆们,抬来了一大桌饭菜,架在了床上。志明心满意足地用完了这顿饭,扎在了枕头里。窗外的月亮挂在平淡的夜幕里,云,忽然飘了过来;月亮所放出的皎洁的清晖很快被遮住了,志明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了。楼下是一派的歌舞升平;志明从窗户望出去,一众娱乐记者便聚在沈公馆大门拍照。大门吱呀,吱呀,打开着又关着;放进来的一辆辆车子上面,载着的大多是名媛绅士。芳萍穿着一身轻薄的丝绸长裙,带着鲜艳的蔷薇花;她打开了志明的房门,撩了撩鬓角道。“因祯替你安排稳阵了。你待会用过早饭之后挑一套衣服,司机会载你去面试。”

  陈妈进来,替志明简单洗漱一番,带志明到楼下的小饭厅用饭去了。一墙之隔的便是奢华的舞厅,因祯和芳萍俨然是一对舞池里的帝后;那么志明是什么呢?大约是话本子里不求上进的小舅?志明也没有心情吃下去了,略解决了一番,蹑手蹑脚上楼去了。芳萍见楼梯上亮着的灯渐渐暗了下来,咔哒,咔哒,是鞋子的声音;灯下的影子停在灯下一会,咔哒,咔哒,又上楼上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志明穿着一身低调的西装。仍旧下来了;从旁边躬着身子穿过舞厅,有几个名媛小姐倒以为他是仆人,喝道:“那边的,过来收了这杯。”志明笑着,滑出了舞厅,滑进了车里。

  TVC的大楼前总是高朋满座的,今天艺人班选拔更是这样。女孩穿着用碎布破布拼成的连衣裙,贴着磨得细小的玻璃,装作大人的样子;男孩各式各样,但仔细一看,便知不甚考究。衣着光鲜的志明倒成了里头的翘楚。志明的身子恨不得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随意一套适合他身分的衣服上;可到底是尴尬的笑着,笑着由专人开着路,进了大楼。

  因祯的打点是殷勤而到位的,面试顺利的通过了。艺人班正式定在这一年秋天开班。在沈公馆里住着,月亮硬挠挠地挂着,照着地上渐渐老去的蔷薇花;蔷薇花最后的香气传到房里,竟也就到了开班的日子。志明依旧穿着一件西装;怀里硬塞了一件怀表,那是芳萍一定要他带着的。

  新的表演老师是一位法国人,国文是很怪异而别扭的;说起英文来,腔调倒也一直如此。“我是你们的……表演老师。”从口腔里挤出几个声调来。“我叫,弗朗西斯.阿卡贝。”周围一并哄堂大笑起来。志明觉得这样不妥,到底从了众,笑了起来。阿卡贝先生是一派很窘迫的样子;想来在戛纳影展上被聚光灯拍照的时候,也还没有这么窘迫过。

  笑声中只听到后面有人用法文喊着“阿卡贝先生”,志明回过头看,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眉目刚健,想来也是这批艺人班选拔上来的。四下里便有人议论着:“这个人是谁?怎么以前都没怎么见过。”

  另一个道:“叫陈启琛。是旺角陈令辉的远房侄子。”

  这一个惊叫道:“陈令辉的侄子?怎生到艺人班来了。”

  另一个窸窸窣窣的,背着志明道:“前面那个郑志明还是沈家少奶奶的亲弟弟呢!我可听说了,陈启琛是在教会学校里,学过法语和拉丁语的……”

  志明只觉得头疼。抬头瞥见启琛正和阿卡贝先生有说有笑的,竟不自觉的多瞧了他几眼。启琛的样子倒十足的俊秀。在黑压压的眉毛下,眼波流转,如七月的鲜花一样多情;薄薄的嘴唇熨帖着,挂着灵动的弧度。人很高个子,生得停匀,衣服随便的挂在身子上,却很妥帖。志明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正这时,启琛也看过来了,勾起眉,很有兴趣的样子。志明赶紧藏起了眼神,也学着启琛的样子流转着眼神,可余光到底死死的钉在启琛的身上。

  前几节课照例是讲演技的入门功夫。堂上不少人听得昏昏欲睡的,末了一事无成的;而第一次搭档演出——或是说内部表演,就要开始了。志明在这儿没多交几个朋友,在这关键的时刻自然是六神无主的;不知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期待着启琛,像喜鹊一样,盼望着喜鹊递来消息。启琛永远淡淡的含着笑意,身上永远带着与别人淡淡的隔膜;志明也只是默默的期待着,倒也没有期待多少。但这节下课后,志明正走出教室,低着头,眼前的光亮被一些阴影挡住了;抬头一看,是衔着淡淡的笑意的启琛。

  “你是郑志明吗?”启琛问道。

  “我是,”志明张皇着,胡乱点了点头。“你有什么事吗?”

  启琛歪了歪头。启琛斜倚在门框上,志明觉得空气冰冷的很。启琛又道:“近来不是要第一次上台了么?我想请你做我的搭档,”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低着头的志明。“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嗯?”

  志明身上今日穿着一件绯红色的绒衫。他低着头,衣服上的绯红便顺着脖颈跳到了脸上,像敷了年轻太太们最爱的胭脂;须臾,一股热气从脸上蔓延到双耳,再到两鬓。他简直不敢抬头看启琛,喉管里发出几声答应。启琛笑道:“是这样的么?那么,合作愉快。”

  从众多脚本里,启琛鬼使神差的拣选了一个日本的逸话。——那是讲一位久遭冷落的妻子,怨恨在心,毒杀丈夫的故事。“那么,谁来做可怜的信子夫人呢?”启琛挠了挠头。他带着硬挠挠的头套,看着光顶似的,冬天里倒是能哈出不少气来。

  “让我来吧。”志明抿着嘴,慢慢伸出手去,朝着启琛的脸上探去。往上偏些,志明的手搭在启琛的头上。“没想到你就算是顶着月代头,也很好看。”

  “多夸点,”启琛的手依旧搭在头上。“我爱听得很。两个人正身处在没有什么人知道的暗处;灯光昏黄下,头顶的两只手逐渐地靠近,徐徐地相接。志明的手忽然被电了一下,很快的传到了大脑里;抬起头,正对上启琛的眼睛,从瞳孔里只看到自己烧的滚红的脸。志明将手触电般收了回去,又道:“这台词也太难背了些。好歹我们也不是入行多久的老演员。”

  启琛沉默着,继续低下头去背台词了。时间总是过得特别飞快,表演的那天很快就到了。志明套上一个带着长马尾的头套,鬓发间叮铃,叮铃的响着,是各式各样的发饰;他的脸故意画的花白而苍老,眼角总透出一点凄厉来。

  “身居在这里的信子自从将军大人还在馆林的时候嫁过来以来,从来没有得到过将军大人哪怕一点的温存。”志明眼神婉转而哀凉地看着启琛。“将军大人,哪怕只有一次,也请您将信子当做一个女人看待吧。”说罢,志明戚戚然地抽泣起来,眼神还斜撇着启琛。

  “信子……”启琛膝行上前,握住志明的手。“这么多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志明的眼里闪出一点幽光。蝴蝶飞出来,就飞到了舞台上盘亘着;配乐也在蝴蝶的见舞中迈向高潮。志明拿出一小包药粉,倒进水里,请启琛喝下去。启琛喝了一半,显出惊异的样子,连忙要吐出来;志明脸上忙上前去,用手封缄了启琛的口,露出凶狠的眼色。

  两人凑得很近,又隔得很远。启琛呜呜地叫着,眼睛终于是没离开过志明的;志明凶狠地捂着,眼睛到底装不出阴毒的样子来,柔软地看着启琛。这倒让评委觉得志明演技的层次相当醇厚了。人生也许从来如此,不经意间插的花倒能茁壮成长;志明便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以至于以后成为台柱小生了。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如今来看,志明和启琛的表演得了第一。

  出了大厦,一切都是干净的;志明和启琛走在香港的大路上,电车叮铃,叮铃的摇着铃,从山坡上下来了;仿佛是沈公馆的蔷薇花蔓延到整个香港来了,路边爬出来的蔷薇花也显得格外新鲜而美丽。鲜艳的花流到志明的心里,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启琛。

  走过一个路口,启琛将志明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逼到角落里去。志明能轻易感受到启琛灼热的体温,和年轻的躯体。是年轻的,健硕的,自己魂牵梦萦的躯体!——志明盯着衣服看了许久,启琛笑道:“我的衣服很好看么?”

  志明贪婪的点了点头。志明又道:“你拉我来这干什么?”

  启琛照着刚才台上的样子,也拿出手封缄住志明的嘴。志明能看见启琛的脸不断贴近,含着笑意,最后启琛的嘴落在手背上;鼻子里呼出的暖流让志明忍不住打着冷颤。这是——这是他喜欢我吗?志明这样想着,呜呜地叫着,然后被用力地揽进怀里。

  启琛在志明的耳边厮磨。良久,启辰摩挲着志明后脑的头发道:“我喜欢你。”

  志明怔住了。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里,滴出来的是惶恐;接着,一股喜悦从地上拥上来,志明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时间被慢慢地拖长了,刺啦,刺啦,是丝绸撕裂开来的声音;但擅长针黹的老婆子却已经修补好了。启琛看了看手表,略不自然地道:“已经快要晚饭时间了。”他说着,就要走了。志明扯住他的衣袖,小声道:“我也喜欢你。”

  一道世纪的裂痕被女娲用五彩巧妙地缝补起来了。他们一道逛了街,吃了饭;志明要启琛送他回沈公馆,两人挤上了一辆小巴,恰好是并排坐着。启琛脸涨红着,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霓虹灯,招牌,霓虹灯,招牌,一道一道地飞闪过去,路上的人也飞闪过去。启琛认为他们已经死了。或许还有复活的那一天;志明静静地瞧着启琛。

  到了沈公馆,志明远远看见陈妈在等着,连忙打发启琛走了,才上前去。陈妈正在门口盘转,忽而看见志明,而感到十分焦急起来,迎上来道:“舅老爷这是哪儿去了?少奶奶等了很久,正在厅里呢。”

  志明含糊应了几句。进了门,芳萍将他拉上楼,便道:“你是跟那个陈启琛出去吃饭去了?”

  志明抬了抬头,又点了点头。芳萍重重地叹了口气:“天爷啊,这是什么鬼热闹!因祯说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两个人特别像你俩,举止还亲昵的,我还说不是呢!”

  芳萍说着,站了起来,正往外走,又看了志敏一眼,深深叹一口气。“以后可注意点。艺人最忌恋爱,更忌……你知道的。”门被重重地拍上了;风从窗子里灌了进来,吹得镜子摇摇欲坠。志明走过去,将镜子按住了,镜子里的人也老了五年。

  前两年从艺人班出来后,他便成了台柱小生;而启琛也大红大紫,两人煊赫之势,甚至能让西沉的太阳重新升起。他们并没有少谈过恋爱;换而言之,世间行乐亦如此,夫复何求?

  这日正是启琛开新剧的日子,下了班,志明早在片场等着了。启琛将志明拉到暗处,头阴冷地沉进志明的肩膀里;志明轻轻地拍着,大约是启琛片场又遇到什么了。良久,启琛道:“出去吃个饭吧?”

  两人在旺角羁留许久,终于踏上回沈公馆的山路;那是深秋的季节,风呼呼地刮着,倒真有点百草折的感觉。志明略打了个冷颤。启琛觉着空气凉得紧,问道:“你冷么?”

  志明点了点头。启琛打开大衣,志明悄悄滑了进去,溅不起一点水花。启琛忽而感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志明幽冷的身躯里传了过来。他低头,大喘着粗气,酣畅淋漓地在志明的鼻下厮磨着。

  到底是年轻人,太气盛了些;沈公馆里放出的灯照耀着漆黑的山路,是名媛们又在举办舞会了,自然吸引来了一众娱记了。他们倒没想过会有如此意外之喜。翌日,报纸标题大大写着:

  TVC两小生疑倾城之恋,陈郑昏黑灯下耳鬓厮磨。

  人是活的,舆论自然也是活的;人若死了,舆论自然也消沉下去了。溅不起一点水花的石子,到小溪里竟溅起了层层涟漪;到最后,竟递到江海里去了。两人的“丑闻”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了;因祯这几日也都躲在家里,怕出门被娱记拦着采访。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被TVC高层叫到房里说了什么;到最后出来时,两人都土灰着脸。联合发了声明,证明他们一刀两断;又一同开了记者会,以兹澄清谣言。志明和启琛都不好过;启琛更是,在清水湾饭店烧炭死了。据说死前发出最后一条消息,分明是发给志明的,然而那到底是法语:

  Tu me manques.Mon amour.

  直到智能手机普及之后,才从翻译器里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大约确实是我想念你的意思,更在后面加上了我的爱人;这条消息到底是传不出去的,志明已经沉沦很久了,三四十年前的旧情,还有谁在乎呢?

  窗外的霓虹灯逐渐熄灭了;香港这座由荒诞与真实、爱欲与虚幻交错而成的城市,也掩埋了这些陈旧的往事。月亮逐渐沉下去了,这个故事也就到了尾声;郑志明上个月已经死了,我亲自操办了他的丧礼。简单的,隆重的,大约已经化了蝶,去和他的爱人相见了吧。

番外三/小小的脑洞 慈禧太后周家安

        周家安的耳边响起了喧嚷的叫声,尖捏着的嗓声让人不得不注意,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的鼻子不甚舒服。“老佛爷,该走了……”近耳的尖细的声音让周家安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处衣香鬓影的殿上,头上不知道顶着什么东西,压得他头发生疼。低头看见的衣裳是紫色的,团团的吉祥长寿纹样,颇有电视剧里清宫剧的意思。他连忙揪着身边一个穿着蟒服的男子的衣领问:“怎么回事?”

  那个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老……老佛爷,万岁爷今儿个选妃……万岁爷也已经在等着了。”周家安拍了拍脑门,拍下一层粉状物,想来是糊个好脸色的;头上传来的重压想来是堆花簇金的重量罢了。周家安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手忙脚乱的理了理领巾,学着古装剧里的人走路,将一只手虚抬出去,早有另一双冰凉的手接着,周家安便蹬着宛如高跟鞋一般的花盆底开始走了。他边走边打量着这宫里,一堵堵的红墙,一道道的黄瓦,就将这么多人锁在了这里面,寂静的仿佛陈家大院一隅架下的幽井似的,活脱脱地能吞掉无数的人。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周家安来到了殿外,将要迈出脚跨过门槛时,却发现自己确实低估了花盆鞋底的厚度,差点绊倒在地毯上。虽说地毯打量着便觉得很厚实,但终究是失了体统;周家安一壁庆幸着,一壁拿出所有修为装出威严的表情进殿里坐好。皇帝在殿下立着,垂着头;公主和福晋们在殿下列桌,此刻也都站起来了;周家安挥了挥手,叫他们都坐下。

  周家安打量着殿下面前一列站好的五个秀女,忽然同情起皇帝的遭遇来。在这五个人里面,尚能入眼的也确实有两个,周家安小声问了,原来一个是礼部侍郎长叙的小女儿他他拉氏,一个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大女儿富察氏;都是名门望族。而那个格外丑的,周家安也猜出了一二:这样的容貌还能进选的,想必就是自己的侄女了,果然看见她抬起头来,像是在祈求周家安似的。周家安点了点头。他捻着帕子,压了压眼角。远处有几声鹊叫,但很快被粘杆处的人粘了,竟显得四下安静的。周家安扶了扶发髻,银簪就要滑出来,连带用金做的菊花簪子上头的叶也一摇一摇的;他吩咐了几句,便叫皇帝自己选去了。

  皇帝果然是要把如意给了德馨的女儿。周家安想着若是侄女倒可能听话些,不打扰他游园赏花的雅兴,温声提醒;天边掠过的浮云短暂的遮住了太阳,皇帝的脸色变淡了,转过身去,将那柄如意塞到了扭捏作态的叶赫那拉氏手里。他转头看看周家安,仿佛是祈求,也仿佛是服输,周家安便笑道:“皇帝春秋正盛,要多娶几个妃嫔,延绵子嗣,也是应当的。便从你身上多解两个荷包下来,给长叙的女儿吧。”这意思是,德馨的女儿也可以选为妃子。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谢了,从腰间解下两个荷包,连同备着的两个荷包一起给了剩下的四人。公主和福晋们一起又起来,恭喜老佛爷大喜,周家安又摆了摆手,让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皇帝那边对妃嫔的决定就下来了:原是大富察氏封芳嫔,小富察氏封肃嫔,大他他拉氏封瑾嫔,小他他拉氏封珍嫔。周家安看到珍嫔这个封号时才想起来这便是后来的珍妃,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魂穿到了慈禧太后的身上。他当然要做一些符合人设的事情,比如刁难一下珍妃,于是他提笔,将瑾嫔和珍嫔都改成贵人,原样送回去,皇帝也没说什么;便算是默认了。于是皇后大婚之后,嫔妃们一起进宫,第一个齐聚给周家安请安的早上,周家安天还没亮就被叫了起来,将一把大拉翅插在了头上,正中是一柄五凤朝阳攒珠的大簪子,两边遍簪着朵朵宫花,点翠的蝴蝶被疏落有致的插戴在花间,而两股珍珠的流苏从拉翅的两个角垂下,显得平衡起来。周家安暗暗扶着自己的头,在侍女的搀扶下到了外头。珍贵人正倚着芳嫔的椅背说笑,听得芳嫔憋着灿烂的笑容;瑾贵人独自坐在一旁,而肃嫔则在和皇后说话。见周家安进来,嫔妃们纷纷起身,脆生生地向周家安问安之后,周家安叫她们都坐了,上了茶果,像是抱怨似的说:“你们可别怨哀家迟来了——摸着黑梳的头!”她将多余的衣袖塞到绞丝的翡翠镶金镯子里,例行劝了几句和和气气的话,就叫她们都散去了。

  回到寝殿外,周家安听到殿里有依稀的声音,便止住了脚步,也不让别人去呵斥,静静地听着殿里面的宫女在说什么。原来是两个收拾首饰盒子的宫女,看见那把金菊花簪子今天竟然没有被簪戴,惊讶的讨论起来。有一个宫女声线幼稚,应该是刚到储秀宫当差的:“菊香姐姐,老佛爷今儿怎么没戴这把簪子呀?听说老佛爷可喜欢这簪子了。”菊香似乎是在收拾,一边答着:“不是你的东西就别多问。”内里沉默了一会。顷刻,那小宫女又问道:“听李总管说,老佛爷的菊花簪子和红宝石耳环动不得,可宝贝着。菊香姐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嘛?”

  菊香慢慢悠悠地开始讲起来:“听说这簪子,是咸丰爷赏给老佛爷的。当年老佛爷进宫,咸丰爷第一次看见了就笑道‘你真像我的一个故人,气质如兰,安然如菊。’就赏下了这耳环和簪子,所以老佛爷才这么喜欢。”周家安顿了顿,大阔步走进殿里。菊香和那个小宫女早都吓懵了,周家安朝她们笑了笑,就让她们下去了。他将李莲英叫来,问道:“皇上的御容供奉在哪里了?”

  李莲英一愣,似乎是在反应这位皇上是指哪个,然后小心翼翼问道:“文宗皇帝的……御容吗?”周家安点了点头。于是他被一路前呼后拥着,出了神武门,到景山上的寿皇殿门前。李莲英轻轻推门,里面供奉着历代帝后的画像。周家安被指引到一处画像前,李莲英先磕了头,然后小声道:“这便是文宗皇帝的御容。”

  周家安仰头,看着烟雾缭绕中的画像,觉得有些熟悉。仔细地看了许久,烟雾突然散开了,从里面显现的,是一张吴玮凌式的脸,依旧没有蓄着胡须——捻着朝珠,身上的团龙与干净的脸上相称,更显得面冠如玉。周家安轻轻叹息,原是吴玮凌与自己一起穿越的,只是时间不同罢了。自己要在这九重宫阙里苦心孤诣一辈子,而吴玮凌已经结束了磨难,大约在现世里已经醒了。他在画像下站了半晌,有宫女请老佛爷回去用晚膳;周家安走了,而寿皇殿一切如旧。

  从那之后,周家安就宣布还政于皇帝,自己则时时到寿皇殿文宗皇帝画像前去站着,每每一站就站到月亮出来了。又游园赏花,又传戏班子,总是唱墙头马上的旧曲。皇后偶尔来陪周家安听曲,每每听到哭泣,诉起皇帝的冷落来。珍贵人也有来的时候,现已经是珍妃,总来给周家安说笑话。周家安也很喜欢,总是赏赐给很多的东西;这样能说会道的人,才能舒缓后宫的郁结。偶尔也有几个旧党大臣来拜见,希望老佛爷能够再次训政,他也回绝了。但他并不知道,一张旧党的臣织就的网,正渐渐以不知情的他为中心,徐徐铺张开来,也必将把他卷入漩涡之中。

  这年七月,暑热难耐,周家安移驾颐和园避暑。园子里总是四季如春的,何况是皇家的园子;花朵上都堆着江浙贡来的锦缎,颜色鲜亮,像凝结的血色。瑾贵人不堪冷落,自愿跟着来服侍周家安;周家安也投桃报李,传了懿旨将瑾贵人封了瑾嫔。瑾嫔千恩万谢,高兴地不得了,便辞了周家安去,星夜赶回紫禁城准备册封。这样一来,周家安身边只剩宫女太监伺候,倒也孤独得很。

  有一天,周家安正梳头起床时,外头的宫女进来,说是荣禄大人求见。周家安正稀奇着这太后宠爱的旧人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这颐和园,宫女已经垂下了寝殿里的布帘。周家安简单穿了衣服,梳了头,用一根白玉嵌八宝扁方固定好旗头,就坐在布帘后面。荣禄早就进来了,撩袍子跪着,急急禀道:“老佛爷,奴才在京城听说,皇上正在筹划一场政变,是为了围园杀母,好真正夺取大权!”

  “什么?”周家安猝然合上茶盏,星星点点的茶汤落在衣裙上。“这不可能。”

  “老佛爷近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同么?”荣禄慢慢引导。

  “若说不同……”周家安想了想。确实有一个宫女的缺差,直接从御前调了个一等宫女来,偏偏手脚不干净,天天往寝殿里偷窥。“你是说……?”

  “只在旦夕之间。”荣禄垂首,嘴角扯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了。“老佛爷,奴才已经准备好了去除这一政变,但到时还得请老佛爷再次训政。”

  周家安无奈的摇了摇头,挥了挥帕子叫荣禄下去了。第二天,忽然有一大队仪仗到了颐和园外,一个总管太监进来启道:“请老佛爷还京,就正训政,以安人心。”周家安不禁感慨于荣禄动作的迅速,宫女连忙替他戴上了大拉翅,在大拉翅上挂满金银首饰,又换上了绣着金线的长寿团纹衣裳。赶将出去,坐上安车,周家安长舒了一口气,感谢于自己行动之迅速,不至于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正想着时,竟已经到了一片死寂的京城了,荣禄等人在宫门外跪应,而皇后已经带着宫妃们等在慈宁宫了。皇后一壁跪下来,一壁哭着,珍妃木然的站着,最后被瑾嫔扯下去了。芳妃也在抽泣,肃嫔愁眉苦脸的。周家安摆了摆手,叫她们都起来,保证她们在后宫的生活都不会有变化之后,问起皇帝被挪去了哪里。

  荣禄这时进来了,说皇帝已经被挪到瀛台去了;周家安不禁一阵叹息,就让皇后她们都下去了,由李莲英扶着到寿皇殿。李莲英摆着手,尖声细嗓:“老佛爷驾到了,你们快开门,不用心的东西!”殿里高雅的香袅袅的飘着,飘在文宗的牌位上,飘在吴玮凌那张令周家安感到亲切的脸上。所有人,包括周家安,都很惊讶;仿佛所有人的不解都变成了丝袜上的一道缝,从脚间一直蔓延到心头,堪堪隐藏了让人不堪的思绪。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墨色,而月亮大大的,圆圆的,懒懒的已挂在上面了;周家安在这时倏然哭了起来了。一个青孀寡妇,临老了,却遭到这样的事,自然是该哭的;而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都慢慢哭了起来。而周家安显然不止是哭这个:他被迫的来到这个牢笼中,被用绣线钉在这把风光的落地插屏屏风中,同插屏里渐渐腐败的花一起沦落了。他哭累了,坐在了地上,哀哀的哭不出眼泪来了;洗了脸上的白粉,他其实早已尽显老态。

  忽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家安哭累了,眼睛闭上了;周围的喧嚣他听不见了,再睁眼,竟然又回到了自家的床上。门外隐隐传来对话声。钟日宁道:“这下好了,睡了两天了。……龙先生真是狠心。”吴玮凌慢慢道:“想是太累了吧。休息会就好了。”钟日宁依旧很担心着:“要不你进去看看吧。……”周家安把门推开,迎面出来,看到面前鲜活的吴玮凌,不禁抱住了那人的脖颈:“原来你在这。”

  “我等你很久了。”

番外二/他跳,他唱,他们都插翅难飞

        站在港姐的舞台上,吴玮凌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反而有点异样的……激动?总之就是终于能跟周家安同台了,他悄悄翻了许久的讨论区应该不久之后就会炸开锅了。

        没想到让讨论区炸开锅的不是他们的同台,而是他本人。

        一向讨人厌的张先生这次显得特别知书达理通情达理,竟然没有怎么刁难二人。中场休息时,吴玮凌和周家安一起下台往后台去,没想到看到张先生拉着导演春光满面地说话,像是在指导什么。

        “你说那个姓张的会不会又使坏?”周家安显然注意到了这个潜在威胁。

        “不能吧,什么都是安排好的。”吴玮凌挠了挠头。他也想不出什么对付自己的方法。“也许,可能……让我们当场唱歌?做一些小游戏活跃气氛?”

        远处的张先生使坏成功,露出灿烂但阴毒的笑容:可不只是唱歌,也绝不可能只是唱歌。

        下半场开始了,主持人突然收到了一张新的主持稿。他揭开来一看,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怀着悲悯的眼神看着周家安和吴玮凌,然后依旧笑着道:“适才我们的佳丽们都才艺俱佳,我想请问一下家安,我们这批佳丽里面的8号佳丽从小学跳舞,跳得非常不错。不知道有没有兴趣跟我们的8号佳丽同台竞技呢?玮凌呢?”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巨大的凉气,导致周围空气气场紊乱。

        周家安跳舞?算了吧,他跳舞吴玮凌也看过,像蠕动的毛毛虫,也像蜿蜒曲折的鸡爪子。吴玮凌阖了阖眼睛,经过一秒钟的思想斗争,长出一口气,瞪了张先生一眼,然后笑道:“周家安跳舞太样衰了,让我来。”

        8号佳丽盈盈上前。她今日穿的一身宝蓝色丝绸长衫,下摆偏偏做成旋裙的样式,是不同颜色的布条拼接而成,零星垂落,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寒暄并介绍了自己几句,然后便叫人放《极乐净土》。

        周家安震惊了。就在他思索的几秒里,吴玮凌已经冲了上去,而佳丽已经挑了一曲很难的舞蹈。

        动人而魔幻的旋律响起,8号佳丽翩然起舞。她从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在舞台五颜六色的摇滚的灯光下施施然跳出蝴蝶步,脸上甚至还挂着得体的职业微笑。

        难怪她从前是销售,不仅不喘气边跳边唱,还能带着完美的微笑。

        “月明かり昇る刻,灯る赤提灯……”8号佳丽声音动人愉悦,却偏偏带些婉转,倒让这首歌和这部舞平添几分光彩。

        吴玮凌疯了。

        他虽然从前确实在训练班练过这首歌和舞蹈,但是以及格的成绩通过的。他如今不少年头没练舞,筋骨都紧了不少。再说了,他又不是什么唱歌的料,只能说差强人意。

        吴玮凌真想找个山洞躲进去。

        但8号佳丽很快跳完了舞,大气都没喘就让开了舞台。吴玮凌差点没挂住快滑下去的笑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舞台中央。他瞥见张先生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而周家安像是已经默默诅咒了张先生全家十八代三百遍的样子。

        但是诅咒是没用的啊,他还是要跳舞啊啊啊啊啊啊啊!吴玮凌内心活动忽然加快。

        音乐终于还是响起了。悠扬但快速的旋律将吴玮凌从想象里拉回现实,他只能思索到底怎么跳,然后还算不太生硬地跳了起来。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合身的西服,线没崩开就算上帝保佑了,如何还顾得及唱歌?他边跳边示意周家安:求你赶紧来唱歌。

        于是周家安轻巧地走到舞台上,开始唱极乐净土。幸好他算没少听,歌词蒙混过去,高音飚的也还差强人意,收视率也没少赚。吴玮凌越跳越有底气,越跳越熟悉,是他考核前突击检查练出来的肌肉记忆在表现出来。

        张先生抽了抽嘴角,暗叫不好:完了,风头让这两人出尽了。

        导演在导播间看到直线上升的收视率,高兴地直拍大腿,感谢张先生十八代之余一边希望下次他们也还能来再跳一个。下次跳什么呢?不如跳女团舞?好像也不是不行,不如把张先生也拉上一起跳……

        终于,音乐停了,吴玮凌快废了,周家安也快哑了。场外IG早就已经爆了,讨论区也爆了,大家都在疯传吴玮凌跳舞周家安唱歌这个和谐的场面。

        废话,谁不喜欢看两个帅哥相互打配合,尤其还是传绯闻的?

        第二天醒来,周家安和吴玮凌同时接到一份娱乐杂志推送,封面的标题很劲爆,图片也很劲爆,周家安和吴玮凌不知道要给个什么脸色好,又开始感谢张先生全家祖宗十八代。

        标题写着:

        吳周騎呢搶Fo

        僵舞魔音齊集競選舞台


番外一/周家安梦游太虚仙境,朱楼里看判词悠悠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周家安没有别的闲心,一回到家竟也顾不上跟吴玮凌说闲话,瘫倒在床上,闭了眼睛。

        钟日宁虽然略微无语,但也习惯了,由着他去。无人打扰的周家安在夏夜静谧的环境中,伴着蝉鸣声,昏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看见的竟不是第二天早上的朝阳,而是一片烟雾弥漫。四面都是无名的雾气,周家安发现周边是几乎空无一物的,只有一阵阵凄冷的寒风从后背吹来,似乎推着他往前走。

        “有没有人?吴玮凌?钟日宁?”周家安一边走一边叫喊着。忽然眼前一片光芒,雾气散去,分明是高耸的城楼,城门里有一个穿着奇异的女子。周家安再走近些,发现那女子穿着的是织锦缎的古装,梳着高高的云髻。见是周家安来,她拢一拢鬓边的碎发,高髻上金玫瑰珍珠流苏簪叮当作响,又扶一扶几欲倾颓的八宝翡翠五凤朝阳掐丝红宝石长钗,手中的团扇一摇一摇,显出优雅的气度来。

        周家安被这风雅的气度迷住了。一口一个“神仙妃子”地叫着。那女子听了,很端庄的掩唇笑了笑:“小郎君这遣词还是不甚好,竟连神妃仙子都记错了。”周家安摇了摇头,仪态不禁恭肃了起来,想着曾经学过的作揖,对那女子行了一礼:“敢问小姐是?”

        女子轻笑,也不回答他,只朝门里走去。莲步轻移,摇曳生姿,恍若洛神下世。周家安见门里一派园林图景,想是无甚危险,便也跟着走了进去。门里进了,转过一个落地插屏梅花的大屏风,又转过几肠旁边栽着梧桐杨柳的曲园小径,周家安眼前是一片秀丽的景色。端的是三春呈芳之景,四花争艳之时,移步换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小桥水榭,流连其间,招花引蝶,好不快活。两间小退步,院里是一大株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了。周家安大步踏入退步里,又摸着墙转进另一处抱厦,方到得一处四通八达的朱楼前。

        “这是一个怎生的梦……”周家安嘀咕着。忽而,楼门自己打开了,里头是那女子,只是又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对襟,披着落地的披帛。“小郎君,今儿之事,只消自己知道就是了,亦不要外传。若小郎君做得到,那便请上楼来罢。”说罢,女子徐徐地走上了台阶,垂落地上的飘帛摇曳着,便没了踪影。

        “怎生又是这个人……罢了,上楼去再问她是谁。”周家安跟着那女子的脚步,走上楼去,见眼前是一色洒金的素色屏风,上面画着一大幅山水图,仔细一看,是还没有高楼大厦的维港。旁边只提了一句诗,写着:

        山水不相逢,嗔痴来此会。

        屏风前面分明是一张楠木做的大桌子,上面有一重叠的书卷。周江走上去仔细翻开了,一看发现竟是一边图画,一边一阕词,除此之外便是素绢,不设色的。

         周家安翻开的这一页,一侧是一幅画,披着美人皮的狼在山中游弋,却不知道身后有猎人靠近,举起了锋利的刀刃。另一侧则是一阕词,上头用金文或是小篆写了两只字,周家安仔细认了,大约有一个是邦字。词曰:

        空生一副好皮囊。心陷败柳,春日求怜。自恃空唱菱歌曲,朝暮闲对,清浊难悉。

        沮誉只求附彩凤,雪压枝低,道是梦醒。不知身是局中棋。金钗挂林,玉带藏雪。

        “好稀奇……”周家安啧啧称奇。想着,一阵清风吹过,巧妙的揭了另一页。这上头又是一幅画,画的是重门大户里,一个穿着沉重大衫,头上鬓着硕大无比花朵的女子拿着《尚书》,空对着雾中深锁的大门叹息。旁边则是又用奇怪的文字写着三个字,仔细认得,大约有一个字是龙,最后一个字是莲。词曰:

        可怜金闺珠玉质,委身不知,何家萧郎。翻飞不似林间啼。一身荣华,半生锁鸟。

        青莲偏从浊世来。王谢门里,深锁忧愁。看天边双飞燕去,凌霄蒲柳,不折初意。

        “小郎君切记,今日所观所见,不得对外人说。”周家安的耳边又是响起那女子悠悠的声音。周家安还想分辨些什么,忽然眼前一黑,再睁眼,钟日宁站在他的床前:“起床了,都快七点了,你还上不上班了?”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番外四/白云一片去悠悠

       陈芳和倚着包了锦的挟轼,手里捧着高脚茶盏,吹起茶沫三两,看着自己的儿子遂宁王佶在回廊下诵读诗书。

       作为神宗皇帝的嫔御,她本该挪到帝陵去守陵,正如那位仁宗皇帝的生母李顺容一样,了此残生。

       可她到底是慈圣光献皇后的养女。身份自然是比普通嫔御养女而进的嫔御身份来得贵重,是以她到曾太皇太后面前假意辞别,再无端翻出几滴眼泪来,装出一副不舍的模样,便教得曾太皇太后心下柔软,直接告诉皇太后陈氏不必去守陵了。

       陈芳和现下是修容。作为神宗皇帝唯一一位没有被挪去守陵的嫔御,她获得了极高的优待和尊礼。而她又常常带着自己的儿子到当今天子下献殷勤,是以今上对这对母子亦是侧眼相看。

       一时有个宫人跑了进来,慌张张地脚步凌乱。陈芳和最是讨厌不从容的人,便厉声呵斥道:“什么事要慌慌张张的?吾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奴婢知罪。但娘子,官家病倒了。”那宫人似乎是习惯了,到陈芳和驾前一跪,便禀告起事来。

       “官家?”陈芳和大叫不好。官家膝下尚有三个皇子还未解决,她的儿子还不能被立为储贰。“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官家为了前线战事,几宿都未合眼,竟然累得病倒了。御医诊治之后,说是积劳成疾,怕是不好。”那宫人絮絮地答着。

       陈芳和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虽给官家下了慢药,却是温和中夺气的药,只等她的儿子被立为东宫之后,便可收网。可今上这般操劳,怕是把药性都发散了,至于突然病倒。

       “大行曾太皇太后甫丧,娘娘又早崩了;如今可是皇后守在榻前?”陈芳和连忙从坐垫上起来,教人进来。“快给我换一身衣裳钗环,我去福宁殿。”

       从一色艳丽的褙子中,陈芳和挑了一件绛红纱印彩绵深衣,又套上墨色挑金丝碎缠花湖锦褙子。头上也只挽了一个抛家髻,簪了一朵暗淡的藕荷色绸花,用一柄顶上嵌了玉的柏木簪子固定好,便匆忙往福宁殿去。

       因着皇室匆忙搬到临安,如今的大内空间狭迫。她被暂时安顿在清燕殿区中,分到的房间不过进深三间,面宽四间而已。从清燕殿到福宁殿,甚至不用一盏茶的时间,便已走到了殿门外。

       曾充媛正带着她的皇次子在殿门外翘首,而韩修仪也抱着皇三子一齐张望着。殿中似乎只有皇后和她所生的长子。

       殿外的嫔御见到陈芳和来,便止住了哭声,就要行礼。“陈修容安好。”

       陈芳和瞥了这些哭哭啼啼的人一眼,压住声音呵斥道:“哭得跟官家已经龙驭宾天似的,不吉利。”便转身就要入殿。

       因着陈芳和乃是先朝嫔御,宫人们自然不敢多加阻拦。陈芳和便进入到福宁殿中,眼见殿中狭窄昏暗的陈设,浑然没有天家贵气之感,亦是心下感慨。

       今上独自躺在榻上,头上还搭着毛巾。地下随侍的,有皇后朱氏和前几日被立为东宫的皇长子茂,方在四五岁之年。皇后见陈芳和来了,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

       “官家御体见怎样了?”陈芳和装着关心的样子问道。“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开过药没有?”

       “开过药了,方服完。曾太皇太后的丧事办的怎么样了?可成不成个体统?”今上略答了两句。

       “尚好。现下为官家您养病要紧,您别想这么多了。我去帮官家看看药。”陈芳和灵机一动:只要今上死了,要搞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岂不容易?

       “多谢陈修容。”皇后欠了欠首,依然保持着高傲的仪态。

       “本就是妾的份内事。”陈芳和也委以虚蛇,便跟着皇后的户婢紫兰出了福宁殿区,到御药院去看了看药,又随意找了个借口将紫兰打发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加进了药里。

       又装作很是殷勤的样子,一会拿着扇子扇风,一会又亲自拿起柴火加火。于是御医终于过来,说药已经煎好了,便换了内侍将药倒进冰过的瓷碗中,往福宁殿区端去。

        陈芳和似是功成身退般,偷偷溜回清燕殿区的住处。这次她下的是慢药,虽说药效致死,可是至少得等到今上服下下一剂药之后才会发作。她看着佶儿,仿佛已经想到了自己当皇太后的美好将来。

       但是事情发展没有这么顺利。当陈芳和刚躺下去的时候,宫人又慌张来白:“官家刚刚驾崩了!”

       陈芳和几乎是忽然坐起来的,眼中分明露出惊恐:“不会的,不会的,我下的药不会这么快的……”

        “想不到吧,”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是我毒死官家的。官家亲自看着我下毒,亲自用了的。”

       陈芳和哑然一笑。“你跟你的姨母一样狠毒。毒害亲夫,不怕我告你不成。”

       “姨母与姨父情深似海,不容你置喙。”皇后眼中像烧起了熊熊的火焰。“若不是你,你给官家下了慢药,官家怎么会在一个个深夜里难眠辗转,胃痛如绞,竟然要靠批札子麻痹自己,生生把自己拖病了。”

       皇后的眼中的泛起了眼泪,断断续续,就像散乱的珠帘一般。“官家临崩之时,疼痛不已……像是乞求般拉着我的袖子,求我给他一个解脱。”

       陈芳和忽然像疯魔似的,爬起来,便要跳下床。“我的佶儿……我的佶儿乃是相术师都称赞的天子之气!”

       皇后抬起手来,清脆的打了一个巴掌,印在陈芳和的脸上。“我的儿子,还有皇次子,皇三子……你好狠啊,竟然给他们下不育的药……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的邪心作祟,想要当太后罢了!”

       陈芳和仰起头来,像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跟钦献昭肃皇后有什么不同么?当年,你的姨母可是连宣懿皇后都杀了。我邪心?难道我作为嫔御就不可以有奢望吗?”

       皇后抬一抬手。“你喝了药罢。便不会牵连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会继承大位,但是你,永远永远,只是皇太妃。”

       “不会成为皇太后,成为陵区以外的孤魂野鬼。”

       随着不甘,陈芳和被喂下的毒药,她的四肢抽搐起来,心脏也逐渐颤抖,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番外三/江月何时初照人

       2022年7月,位于香港的故宫文化博物馆正式开馆,据说有将近1000件文物被从北京故宫带到了香港,其中正可能包括这宋神宗及钦肃昭宪皇后的画像。

       得知消息时,金城安与朱凌凌正在熊家蹭饭。经过多年的习惯和磨合,熊家人及列提顿道的街坊已全员接受安凌两人在一起的事实,并且对此表示祝贺。熊尚善甚至掏出了压箱底的足金麒麟一方送给了朱凌凌,金光灿灿,让金城安好生羡慕。

       “话说,他说可能有宋代帝后画像的藏本会被展出,会不会有你们两个的画像?”熊若水一壁听着东张西望,一壁看着正在埋头苦吃饭的两人。

       “有的话……我想看看凌凌女装会怎么样。”熊尚善点了点头。近来熊尚善的脾气好了不少,大概是因为金城安做事不再毛手毛脚的干系,也变成了一个和颜悦色的贵妇人——只是依然很毒舌。

       正说着,门被缓缓打开。“爸,我回来了。”熊心如带着朱天梯进了门,撩了撩垂下的刘海,便盥洗一番,坐到桌前。“补习社有些事,回来晚了。幸好天梯等我,不然可能还没等到巴士。”

       熊树根欣慰地点了点头,让熊树仁和高栢菲不明所以,跟着也点了点头。

       “凌凌啊,你来我们家这么多年,我也没给你送点什么东西,”熊树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正好二妹的女儿满月,我打了个金项圈,也给你打了个金手链。”便放碗筷,走进屋里,拿出一个盒子,拿出一条做工精细的手链。“安仔,去给凌凌带上。”

       “知道了知道了,”金城安也放下碗筷,接过手链,给朱凌凌带上,一边还嘀咕着:“反正戒指戴在手上了,为啥还要多加一个……”

       “金城安,你做了Assistant professor,怎么还是这么不正经,”熊若水横眉立目,便开始指摘起外甥来。“阿爸的心意,跟你买的戒指能一样么?”

       “行了行了,安仔不是这个意思。”朱凌凌一壁替金城安辩解,一壁将手伸了伸。“谢谢根叔,这手链真好看。”

       “也就你护着他……我看,金城安就是被你宠坏的。”熊心如嗔怒着,便要长篇大论地教育起朱凌凌要如何管教金城安来。幸而朱天梯半是劝慰半是引导的,这才消了气。

       “凌凌,我们找天去新开的博物馆看看吧。”金城安无视了众人,跟朱凌凌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额……最近片场还比较忙……”朱凌凌挠了挠头。

       “没事,不还有王导在看着么。我给你放一天假。”熊尚善及时打断,为两人创造条件。

       “我也要去。”熊若水高兴地举起手,却被众人一齐眼神示意,缓缓放下了手,继续埋首用饭。“找天我跟龚烨去就是了……”

       “那就明天吧。大学明天没有课。”金城安拊掌。“就这样,我先去定票。”

       于是翌日,金城安和朱凌凌两人赶了个大早,到柯士甸转了车,到了博物馆里。金城安翻来一本travel guide,便仔仔细细地检索起帝后画像在哪里。

       “展馆四……龙颜凤姿,古代帝后画像?”金城安猛戳着这个介绍。“便是这个了,该怎么去展馆四……”

       “安仔,我们从展馆一一直看下去罢。”朱凌凌摇了摇头。“好容易来一趟,得值回票价不是。”

       “行吧行吧,”金城安虽然跟着朱凌凌,但心可早就飞到了那展示威严帝后形象的展馆里,便要看看这南薰殿旧藏可有他跟凌凌的画像。

       朱凌凌镇日里发出惊叹,一会是“这点翠簪子真华丽”,一会是“这钟真好看”,金城安扶额:你自己不也曾经这样锦衣玉食过了十几年么?怎么像一朝回到解放前似的?

       终于是到展馆四的门外了。金城安不禁肃了肃仪表,才走了进去。导言上介绍了南薰殿旧藏的历代帝后画像,但金城安很是看重的最后一句:“本馆展出宋代以来的帝后画像……”

       “宋代以来的帝后画像……”金城安暗喜。“也就是说,我和凌凌的画像可能也在里面。”

       朱凌凌轻咳了一声。“这里没人知道我俩的事,你还是小声点,不然被人当神经病送青山去了。”

       其实朱凌凌自己都惴惴不安,只是压抑住不外现罢了。

       朱凌凌还在展柜中搜寻之际,只听得金城安细细惊呼一声,便狠狠地掐了朱凌凌的手背。“朱凌凌,你快看那里……”

       循声望去,是两幅并列的画像,一帝一后,分明是宋代的衣冠。是帝后的半身像,在明亮的灯光下,昏暗的宣纸似乎是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变得绚丽夺目起来。

       两人走近些,终于看见了真容。原来竟是宋神宗与钦献昭肃皇后的画像。隔壁,悬挂的是宋哲宗和昭敬庄和皇后朱氏的画像。

       金城安仔细审度着画像中的自己和朱凌凌,而朱凌凌则先看了他的宝贝儿子和儿媳的画像,感叹再三。

       “这画像可一点都不像你。”金城安破颜一笑。

       “说得好像你的画像有多像似的。”朱凌凌也指着金城安,回敬几句。

       两人相视而笑,似乎是跨过了千年和深不可测的鸿沟,释然般地回头再看看自己和现在的对方,阔然走出了展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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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幅画像由我的朋友友情提供,再次表示衷心感谢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番外二/不尽长江滚滚来

       元丰七年,秋。获得朝廷的文书,我自黄州迁于汝州,为团练副使。品阶虽然未曾变过,可到底是内迁了些,算是荣宠。

       途经的是金陵旧都。还未到时,早递了帖子到半山园去,求见退隐在此的王大相公。王大相公亦很是豪爽地答应了。到京口时,便差了老仆,骑着我现下仅有的老马,到半山园去通传报信。

        船到渡口。远远便看见有一乡野老翁,迁着一头弱瘦驴,捻着胡须站在河边,看见我来,似乎还笑了一笑。

       这大约是王相公的老仆罢。

       泊了岸,我发现这人竟不是什么别的人,就是王相公自己。花白的胡须,闲适的神情,竟不像从前在朝堂上豪辩众谏官、力排众议而施法的那个王相公。我连忙就在船头叉了手,又拉着锁在船舱里的小儿出来,给王相公见过,才下了船来。

       “我今日竟以乡野之服面见宰相,失礼,失礼。”我一壁作着揖,一壁观察着王相公。王相公变了。一别数年,老了。年岁悄悄爬上了王相公的头上,胡须上,甚至是他的手上,也布满了凸起的血脉,消瘦得浑然不见从前那个精神抖擞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影子。

       “礼岂是为我等设哉!”王相公哑然一笑。

       是啊,我们都成为了朝廷的弃子。成为了这风光无限好的山野间,一个飞鸟相与还的退居闲人。

       “相公不豫,何必在此久等轼。轼扶您回去。”我迎上去,搀扶起王相公的手,便往半山园去。

       “草夫蒙一扶之恩,自当衔草结环相报。”王相公呵呵,便也顺着我的势走了。

       王相公也从未变过。走起路时,依然是从前那个抖擞生风的宰执;谈起诗时,依然是从前那个万言进谏的忠臣。

       不问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少时,寒窗苦读,我也曾读过王相公这首久为人传唱的诗。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在这现实与王相公的远方之间,在这不懈的悬梁与刺股之间,伯乐终于到来,而我也走上了仕途。

       王相公又跟我谈起这首诗。这首诗曾让他名动天下,也曾让他失意离场。但此刻的王相公,只剩下一片的坦然。

        “王相公这诗,做的是极好的。轼曾拜读,相公的青云之志,激励我走上了考场,起于一经,行路至此。”我似乎半是应承,半是抒情的回答着。

       “原来还有这事。”王相公哈哈大笑。“看来我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掣肘,一个朝堂上的敌人。”

       我也笑着,思绪却回到几年前乌台诗案的时候。那时的我,犹如过街之蚁,人人都避之不及,却都可以踩一脚。

       只有王相公,向我伸出了援手。

       狱中的促膝长谈,我获益匪浅,亦难以忘却王相公当时看我的眼神。一种透过了我,看向过去的眼神,甚是惆怅。

       我忽然想起,我与王相公其实都是一种人。

       各各坚持自己的真理,各各愿意为自己的真理而牺牲。

       想到这,不由得便与王相公攀谈起佛法里的殊途同趋起来。王相公也很有兴致,便拍了拍我的手,跟我聊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

       说着,已经走上了蒋山。回看那峥嵘的长江,滚滚东逝之水,不知看尽了千古多少兴亡。多少英雄将相,白发征夫,在这里洗清污秽,转投下世。

       “你可曾知道,当时我第一次面见官家的时候,今日的皇后便就在屏风后面,替官家掌着话儿。”王相公这看似不经意间的话语,泛起了我心中的涟漪。

       “轼今日方知此事。”我如实作答。

       “当时我便在想,这样一个女子,却能明经史、与公卿侃侃而谈,是吕武遗风,牝鸡司晨之举。”王相公像是慨然长叹。“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王相公,何以见得?”我大为不解。若是王相公这样的君子,大约会对这种举动大加批判,严加禁止。

       “你还记得青苗法么?”王相公捋了捋胡须,重重地戳了戳拐杖。“当年我给官家上的札子,自以为推敲数遍,必无缺漏。谁知发下来时,亦是一片恶寒,累篇都是圈圈点点,旁批注释,旁征博引,看得吾心生佩服。”

       “我揣测当时官家尚未达到如此修为。于是找内侍一打听,才知道当时,是皇后从旁指导官家的。”

       仿佛是自己一生的才学都被否定了一般,王相公自嘲一笑:“我虽是个儒生,却不迂腐。有这样的女子襄赞国政,也是极好的。”说罢,王相公回看长江滚滚,轻轻叹息。

       “如今官家确实成长了。”我点了点头。“像我这样反对新政的人,居然也能内迁州郡,有累圣之策略。”

       “数行宽大诏,四海发生心。”王相公念出我为天子奉承的诗句,转过来朝向我,似乎是笑,又似乎是悲。“像你这样的宰相之才,竟然也要阿谀奉承了。大约是如杜陵遗老一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哑然一笑。“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柳七的词。”王相公听了,哼着曲子唱了出来。良久,又问道:“团练,最近时兴的词是什么?”

       我只得将传到黄州最时兴的词唱了出来。“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又是晏几道的词。”王相公踌躇。

       “其实还有据说是宫内贵人做的词。”我又凭着记忆唱了出来。“小径依稀,远上寒山。却问白雪何所似。拟比柳絮因风起,濛濛乱扑游人面。枝头藏蕊,林中浮香。停车独坐珠玉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初落倚云边。”

       “大约不是官家写的。”王相公仍是踌躇。我亦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久的缄默。

       “不如你向官家请求在我旁边买三亩地,我们以后,便做个邻居。”王相公终于开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轼未敢休也。”

       王相公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份清明。我和王相公相视一笑,又回看长江滚滚东逝。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番外一/晨钟暮鼓幽泉近

       我叫赵煦,是神宗皇帝和钦献昭肃朱皇后所生的独子,兼以我前面的兄弟全部死了,我又是嫡子,于是毫无疑问地继承了帝位。

       只是登基前还有些小事要解决。譬如我爹爹和嬢嬢其实都是男子,至于我是谁生出来的鬼才知道;先朝的嫔御尊封;我的妻子按照辈分是我表姑之类的——噢,我的妻子是我嬢嬢那边抬过辈分的二叔的女儿。

       最后,经过礼官们的讨论,决定援引唐代升平公主的故事来解释这错综复杂的辈分。于是妻被顺利册立为皇后,而几个良娣良媛的也决定了位阶。良娣刘氏为淑容,萧氏为淑仪,良媛韩氏为修仪,向氏为充仪,曾氏为充媛,承徽冯氏为才人——都是些什么朝中大臣的女子孙女,纳了以安抚一下外朝而已。是以,这些嫔御的进秩礼我也没有怎么关注,只教妻仔细看顾了,别做些什么差错来。

        搞定这些,决定以次年为元祐元年。由于仁宗曹皇后依然健在,且作为我的宗法曾祖母,且我的爹爹已经崩逝的情况下,最终援引唐代曾太皇太后睿真沈皇后的故事,为其上尊号曰慈寿备德曾太皇太后。而我的嬢嬢在爹爹崩逝了之后,哭昏了三四次,最后被人搀扶着成礼,随即被尊为寿圣皇太后,迁居滋德殿。

       正打算下这样的处分时,妻携着一碗浇了酥乳的冻花糕来福宁殿了。“可打扰到官家了?”妻笑语嫣然,挺着孕腹走路时,高髻上的错金玫瑰珍珠团八宝长簪摇摇晃晃,翡翠掐丝的暗云纹竹草流苏钗叮铃作响,作出悦耳的声音。

       “没。你来了,自然是不打扰的,”我放下正要批答的笔,便迎上去扶住妻。“你都快到产期了,怎的还专门来福宁殿一趟。教人来传话请我去柔仪殿就是了,别这样。”

       此话一出,妻白了好大一个白眼给我。“谁不知道我们官家事务繁忙,请三次倒有两次不来,还有一次去看嫔御了。”说着,便施施然坐在宫人准备好的垫了三层锦衾的凳子上,又呷了一口水。

      “好嘛,那皇后来又有什么事?”我坐在对面的御座上,也呷了口茶。“可是哪几个嫔御对你不敬?”

       “倒也不是。刘淑容有孕了,还有冯才人也是……另外,”妻本来漫不经心,忽然一脸正经起来。“我想让你请大娘娘权同听政。”

       我猝然合上了茶盏,啪的一声将茶盏放在案上。“为什么?我又不是什么黄毛小儿。”

       “我知道你不是黄毛小儿,”妻扶了扶额。“可是你知道如今朝堂上新旧党人的争斗是何等激烈么?你又知道新旧党都有哪些人么?”

       “这些我慢慢认就是了,何必劳烦嬢嬢。”我努了努嘴,别了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总之就是有点生气。

       “这可不能这么说。千古多少兴亡出于不知,而至于身灭。”妻从旁一壁絮絮说着,一壁又用袖子扇了扇殿中熏的香味。“呀,这香味可真稀奇,倒像是梅花的香味;用梅花熏的香么?”

       “是用角沉、丁香、腊茶、郁金、定粉和白蜜调出来的,韩相公的方子。”我回着,找出请太后权同听政的札子,翻出来仔细读读。“这些外朝的人,说话也分外高大起来,只搬出一套套春秋之义,还不是要让嬢嬢权同听政。”呢喃着这些,突然发现妻盯着我,倒叫我吓了一跳。

       “……是了。就让嬢嬢权同听政罢。等到二十岁再算吧。”反正离二十岁还有不到几个月了。

       妻的颜色逐渐夷和下来,又与我谈论起肚子里的孩子来。我却很稀奇:如何天家贵胄,也要处处受这种那种的掣肘?不禁佩服起爹爹和嬢嬢来,竟能平衡这么多势力。

       第二日,皇太后权同听政的制命已下,嬢嬢从较远的滋德殿迁回肃和殿,以肃和殿为宁和宫。而垂拱殿内,也降下两道左右并列的珠帘,以供我与嬢嬢一同升座。

       嬢嬢自爹爹崩逝以后,杜绝华服,故升殿之时,竟略显寒酸。妻的父母也都曾劝慰过,最终嬢嬢终于愿意穿上国朝皇太后听政的服饰升殿,叫我舒了一口气。

       元祐元年,春。妻已经生下了长子,取名为茂;已是贵仪的刘氏生下了长女,取名为春迟;才人冯氏也生下了次女,取名为春近。在给予皇子公主相应的封号的那日向晚,我出降的长姊和国长公主带着她的长女进宫来拜谒。在给曾太皇太后和嬢嬢问安之后,便来福宁殿,只说是要与我说会闲话。

       “你们都下去吧,”长姊招了招手。“我们姐弟俩松泛些说会话。”

       侍儿皆应声退下。长姊凑到我跟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我的姐姐怎么样了……”

       她说的姐姐,乃是她的生母向贵妃。因着向贵妃当年无子而废,长姊也变成了庶出,不能再堂而皇之地叫向贵妃为嬢嬢,只得屈同旧例,称为姐姐。

       “我也不知道吓,自爹爹崩逝之后……”其实是昧着良心讲的。

       我曾在广福禁院里,看到一个穿着贵妃服秩的女子,样貌倒有七八分像从前的向贵妃。顾于左右,只说是某个犯了事的宫眷,被关在此处等死。

       有些事情是不适合问下去的,譬如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

       “若是阿弟知道了姐姐的消息,一定一定要通知我……阿姊求你了。”长姊声泪俱下。我叹了一口气,终归还是心软了,教人扶走长姊,便令人到宁和宫请嬢嬢来。

       “什么?向贵妃?”嬢嬢轻笑一声。“那疯妇,杀了安仔,我不杀了她已是大恩了。”

       我大约是知道嬢嬢口中的安仔是谁的,大约是爹爹罢。只是这样的秘事,从未有人与我说过,只说爹爹是久病缠身,至于药石罔效。若是如此,向贵妃又确而是犯了大罪。我点了点头,认可了嬢嬢的说法。

       “吓,要我看,便一碗药送过去教她服了,就跟仁宗郭皇后的故事发丧了去。”嬢嬢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慈悲,反而充满着向往,一种视死如归的向往。

       我沉重的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后来的事我亦不大知道了。总之向贵妃第二天就因为心悸而薨了;嬢嬢下诏说顾念向贵妃曾是神宗皇帝的皇后,后来自请退居道馆,谦让之志,殊可嘉之,遂追赠为皇后。在奉先寺郭皇后陵台隔壁,另外修建了比肩的陵墓,安葬了皇后向氏之后,出皇后遗物于和国长公主邸。

       这些遗物是怎么样的,我亦不大清楚;只知道长姊入宫时,时时感念向皇后的生活朴素,说着却不禁地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下去。

       有些事情,是不适合刨根问底的。就让它们,伴随着三抔黄土,被隐藏在寺庙的晨钟暮鼓之下罢。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37/喜迎HE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跟我的好朋友……做了伴侣,持续了很久。”朱凌凌越讲越小声。“我承认我还没做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安仔……哦,teacher,安仔就是那个好朋友。甚至当我得知安仔跟Bonnie分手的时候,我还心中窃喜。到后来做了这个梦,他似乎也经历了这个梦;但我不敢确定,于是我就只能躲着他。可这躲着,终不是个对策啊……”

       房中久久无言,仿佛是那个老师正在消化朱凌凌说的话。良久,终于有一个女声传出:“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吗?这个在心理学上也是可以解释的。”

       “这说明你们两个人共同经历了很多东西,几乎是朝夕相处,所以你们的记忆基本相同,是以会有可能做同一个梦。”

       金城安一壁听着,一壁想回宿舍拿心理学教科书;正暗叹自己修为不够之际,却听到里面的教师继续开口:“至于你对你的好朋友的一些情感……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爱都是平等的。包括同性恋。你要做的是认清自己,也认清他本身,不至于被蒙骗,或是被试探,闹得好大的没面子。”

       里面传来了幽幽的啜泣声。金城安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推开了心理室的门,一壁向老师告了罪,一壁走向朱凌凌。“朱凌凌,你也经历了那个梦吗?”

       泪眼朦胧,朱凌凌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金城安。“安仔,你不是跟阿壮他们在宿舍么……怎么到这来了。”

       “噢,被嫌弃了,就出来走走。”金城安扶起朱凌凌,一边朝着那老师点了点头。“Dr Tong,我们先走了,明天我还要上您的课呢。”

       似乎正午的太阳洒进了心理室里,让本来昏暗的室内明亮起来。老师点了点头,便看着两人离去。还是让他们自己消化吧。

       两人搀扶着到了外间,朱凌凌的情绪似而还未平坦下来,金城安索性继续夹起那人,取道宿舍而去。拉了帘子,又点了灯,金城安本想点一杯茶给朱凌凌,却突然想起这里没有点茶用具,便从柜子里找出一个茶包给朱凌凌泡了,又加了方糖搅匀,递给抱膝坐在床上的人。

       “……谢谢。”朱凌凌接过茶,呷了一口,才久久无言。半晌,金城安静静挪过去:“你也做了那个梦吗?”

       “嘛……嗯,做了。”朱凌凌点了点头,似乎很难为情。“若是,若是你对我没有那种心思,你就当只是一个梦吧。”

       金城安仰天长笑。“若是我没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做这个梦?”说着戏谑地瞟了一眼朱凌凌,见两腮泛红,飞霞扑面,大约是这坦白来得太突然,那人还没准备好。

       “嗯……所以说,安仔,我喜欢你。”朱凌凌将茶放在床头柜上。“我喜欢的你的豁达开朗,我喜欢你的随时都在,我喜欢你的热情真诚……总之,我喜欢你这个人。”

       金城安抹了抹汗。“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不过你这么说了,我也得回应回应。我也很喜欢你。从第一面开始,就很喜欢你。”

       “曾经,我想我们也许一辈子都是好兄弟,仅此而已,所以当我掉进那个梦里的时候,若不是Bonnie的推波助澜,也许我们也要蹉跎许久,才能认清内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到最终,两人都可以嗅到对方吐出来的鼻息越来越混乱急促。朱凌凌看着金城安的朱唇,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再也忍不住,便扶着那人的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彼此迎合着,似乎天然隔绝开他们和寝室周围来。

       半晌,两人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嘴。金城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话说,Bonnie后来你怎么处置了?”

       “这个……我也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关在广福禁院等死,后来就疯了……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死,所以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朱凌凌挠了挠头,有点难为情。

       “……且不说这个了。北方怎么样了?”金城安连忙转移了话题。“照说辽夏两败俱伤,估计也没能跟宋抗衡了。”

       “确实是这个理,”朱凌凌摇了摇头,叹了叹气,又戳了戳金城安的太阳穴。“但灭北宋岂是辽、夏乎?是金呐。金本是辽下面的部落,如今辽提前衰落了,金自然也提前崛起了。”

       “我虽然没有答应金一起夹击辽的会盟;但金本身已经把辽打趴下了,是以辽早了十几年就亡国了。”

       “那然后呢?”金城安焦急,掴膝而问。“宋就这么亡了吗?”

       “没亡,”朱凌凌又呷了口茶。“只是退到以永兴军和淮水为界,迁于杭州,号曰南安。后来,元祐三年的样子,我就死了。善姐他们估计也是差不多时间。”

       “哦……”金城安回忆起永兴军在哪里。“那还好,至少不是淮水和大散关一线。总之,辛苦你了。守护好了儿子,和社稷。”

       朱凌凌只是淡然一笑。“为了你,我不觉得辛苦。我知道那都是你的心血。”

       夕阳下,两个人的身影逐渐交缠在一起,就像两株梧桐枝桠覆盖,叶叶相通。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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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后,熊家。

       “金城安,又带凌凌上来吃饭啊?”熊心如和熊若水见怪不怪地瘫在沙发上,看着春光满面的两人打开门走进熊家。熊树根早已做好了一桌子的好菜,将陈年不舍得用的鲍鱼罐头和陈皮都拿出来,又起了个大早到市场买了最新宰的鹅,满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

       “是啊,二姨三姨。”金城安熟稔地的拉着朱凌凌跟沙发上的两人点了点头。“今天我跟凌凌回来蹭饭来了,顺手蹭点二姨的面膜。”

       “金城安我警告你,我好不容易买到的贵妇面膜你不要又敷了。”熊若水声音凄厉。朱凌凌哑然一笑,便主动到厨房帮熊树根搬起饭菜来。熊心如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着忙前忙后的朱凌凌,心里对这贤惠的假外甥一万个满意。

       “金城安啊,今晚继续跟凌凌挤一张床;你还得继续keep fit,别又把凌凌挤下去了。”熊尚善盯着抢到面膜的金城安。金城安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当场抓着熊尚善的手臂又是撒娇一阵。直到朱凌凌似乎洋溢着醋意时,熊树根才终于宣布吃饭

       “我说,安仔,转到中文系之后感觉怎么样?”熊树根对于这个醒来突然顿悟便要转系的外孙还是有所怀疑。

       “适应得很好。我最近的期中考得到了全A的成绩。”金城安一边吃着,一边回答熊树根。

       “嗯……成绩还看的过去,但还是没有大妹好。你可不能骄傲。朱凌凌,帮我看紧他,别让他飘了。”熊树根继续指点江山。

       “知道了根叔。我平时对他很strict的。”朱凌凌虽然是这么说着,但一壁熟稔地剥了虾,一壁将剥好的虾喂给金城安吃。当时在房内的众人,无不感觉自己已经通电——且灯泡无短路或短路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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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基本over了,剩下番外。

○恭喜两位终成眷属,还被tree gun接受了。想来也有三姊妹的助力。

安×凌 时光流转的我们 36/不解与远离

       金城安推开床边的两人,翻身下床,打开自己的电脑,便检索起宋神宗的词条来。词条里收录的,大体上都是金城安曾经干过的事。金城安大为震惊,难道自己真的改变了历史?再往下翻,便是人际关系一栏。

       “养祖父母……宋仁宗赵祯、慈圣光献皇后曹氏。”金城安点进曹皇后的词条一看,发现比起自己知道的事,词条里多加了元丰八年,以睿真沈皇后故事,尊为曾太皇太后,元祐二年崩的记载。

       “曾太皇太后……真是个神奇的尊号。”金城安一边退出词条,一边说着,便翻到了父母一栏。

       “宣懿皇后高氏……熙宁七年十月被疾崩于别宫。嗯,这个也没错。”金城安便退出词条,再往后面看时,便翻到了后妃一栏。只见皇后一栏有三个人:废皇后向氏,见向贵妃词条;钦献昭肃皇后朱氏;钦慈皇后陈氏。这钦献昭肃皇后,必然是朱凌凌了罢。金城安爱怜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眼目紧闭的朱凌凌,便点进了那词条,仔细地看起来。

       “钦献昭肃朱皇后,开封人。父崔杰,早世;母李,更嫁朱士岸。后鞠于所亲任氏。熙宁初为御侍,为贵人、才人、婕妤、昭容,进德妃。熙宁四年,立为皇后。生宋哲宗、晋唐国长公主。元丰八年,尊为皇太后。元祐三年崩,谥曰钦献昭肃皇后。

       作为一名皇后,朱氏曾权同听政,对于宋神宗的政策赞助良多,被称为‘章献再世’。其兄亦尚魏谭国大长公主,兄女为哲宗昭敬皇后,朱氏一门显贵,自钦献昭肃皇后始。”

       “还真是……朱凌凌干过的事。”金城安点了点头。床边的两人便迎上来,摸了摸金城安的额头。“没发烧啊。”

       “啊……没事。”金城安甩了甩额头。“突然有点好奇某段历史罢了。”

       阿壮和傻强表示相当的不解,但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说不定是安仔开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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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凌凌是在向晚时分醒来的。醒时,他的被子已被汗水湿透,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恐怖无比的噩梦。“安仔,你……你在这啊。”便抓住床边坐着的人的手,似乎惊魂未定。

       “我在这。”金城安眼神游离,竭力想恢复之前的语气。“喂,朱凌凌,你怎么了?睡个觉都出这么多虚汗。”

       “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朱凌凌挣扎着起身,看眼前的人的眼神似乎陌生又熟悉。“你今晚不回你家睡吗?”

       “嗯,我今晚睡宿舍。明天八点的课。”金城安随意找了个理由答应了问题。其实他在梦里早已经过十几年,早忘了课表,连明日上什么课也不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留在宿舍,跟朱凌凌多呆一会而已。

       “这样啊……”朱凌凌眼里似乎闪出一丝失落。“这样也好。你就睡我对面吧,反正我也没有舍友。”

       “嗯。”说着,便转身低头,开始收拾起床铺来。朱凌凌忽然觉得金城安在躲着自己,可是他也没有证据。金城安也觉得他跟朱凌凌呆在一起有些尴尬,可是他也想继续呆在一起,即使很尴尬。

        于是两人便跟之前一样同阿壮和傻强到Canteen吃饭,只是从前两人是有多近就要凑多近,如今却相对而坐,倒让其他两人大为不解,以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口角,还一个劲的温言劝解。

       到了晚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上了床关灯,一宿无言。晨光熹微的时候,金城安醒了,想着朱凌凌应该没有醒,便想转过身去看看朱凌凌。

       一转身,发现朱凌凌趴在床上,托着头看着自己——似乎已经睡着了。金城安不禁一笑,却也开始怀疑起朱凌凌是不是也经历了与他一样的事。也就是说,他跟朱凌凌的那些事,居然是两个人都知道的?

       亏得金城安读的是心理学,此时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这个故事太高级了,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

       苦苦思索良久,终于金城安想到了一个办法:学着在古代的时候填词,假使真的能作出来并获得别人的交口称赞,大约梦境就是真实的。金城安翻身下床,从桌子上随意找出一张纸,便开始回忆起古代来。

       “嗯……乘月闲话幽凉,照浪笑语宫嫔……乱石攒拥画中,帘低兴听好风。浅浅层霄隐蝶,弥弥野芳引蜂。尊前随分按宫商,莫负春光融融。”便用西江月模糊按照记忆填了一阕词,又叫来阿壮和傻强两人来品鉴。

       “嘛……这是哪位文学系同学写的吗?”阿壮拿着那张大纸,一边读着,一边啧着,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

       “不像,应该是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系也挺像……”傻强拿自己熟知的几个学科做了揣测。“只是也不像现代人写的啊……现代哪里有什么宫嫔。若是现代人写的,倒显得迂腐,十分迂腐。”说着便啐了一口。

      金城安抽了抽嘴角。在古代精英士大夫的数年教育中,他早已谙熟古代的各种典故和意象,却完全忘了他已经回到了现代。现代人哪来的宫廷生活呢?写出来了,倒招人说道。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证明这个梦是真实存在的。”金城安喃喃着。“这词是我填的,可还不错么?”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仔,我们不是不知道你中文不好。这词贫嘴贫舌的生活,倒讨人嫌。”傻强听得,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哈哈大笑出声。

        “原来只要昏一次就能吸收日月精华而精进到这种地步么?不成,回去我也得试试。”阿壮表示非常怀疑。“朱凌凌,你看看……哎?朱凌凌呢?”

       金城安循声看去,只见本来应该躺着朱凌凌的床上已经只剩一团被子了。傻强挠了挠头:“金城安,你是不是跟朱凌凌闹别扭了?这两天你们两个怎么跟躲着对方一样。”

       “我记得你们以前比亲兄弟还亲,天天粘在一起。”阿壮摇头晃脑,大约是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又没想到比傻强的解释更合理的,只得点了点头。

      “嗯……我要出去一趟。”金城安起身。“知道讨人嫌了。这是我昨儿做的梦。”说着,便迈出门,取道心理咨询室而去。只留阿壮和傻强二人四目相对一脸懵。

       到了门外,金城安却听到里头有人在跟那心理老师絮絮讲着话。金城安也无意打扰别人,只是在外间宽坐了,便等起来。谁知里面那人越讲越是激动,声音逾墙,倒让金城安听得清楚,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朱凌凌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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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有点难写,比之古代来说,可能会尽早解决。

○到底是多年的夫妇,连排解郁闷都想到一块去了,可见这两人是绝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