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帘淡月

番外四/冷月一梦(郑志明×陈启琛)

        四十年前香江的一个夜晚,月亮淡淡的挂在天上,冷冷的逼出阴森的气息。可以想见,那是香港最繁华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街衢上并不停息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地照耀着,像是这整个香港的故事,都不会熄灭似的。这一支故事,我的舅舅郑志明的故事,便开始于此。……这月亮沉下去的时候,这支故事也就完了。

  郑志明从小便长得英挺;这一点,可以从他姊姊的求亲上可以窥见。志明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姊姊郑芳萍已经十七岁了,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候;芳萍的美丽是在整个尖沙咀都十分闻名的,传说芳萍只消一笑,一位富商的独子便为此倾倒。多少五陵子弟都争着要娶芳萍,郑家的门槛被各式各样的媒人踏破了;破了,更修过了,芳萍也嫁给了富商沈鸿远的大儿子,叫作沈因祯。因祯对芳萍从来有求必应,芳萍的母亲郑徐舜华因着求他多带携一下志明。“……萍女就这一个弟弟了,叫我撒手之后,怎么放心得下志明一个人!他如何能稳阵……”

  因祯慢慢走到志明身前,低下膝盖,摸了摸志明的头。“志明,你有什么愿望吗?”

  志明略抬着头,他的眼睛——十分的眉目含情,直直的看着因祯。过了很久,志明将头低了下去,又看了芳萍一眼道:“我想当个演员。”

  郑徐舜华低喝道:“志明!且跟你的姊夫学学行商,以后也好有个好前程!”

  因祯笑意吟吟的,对志明好奇了三分。他对着郑徐舜华道:“没事。志明想干什么,让他去干好了。……最近TVC电视台正在招新一批的艺员训练班,我瞧志明长得也好,不如带他去试试。”

  芳萍在旁边劝着郑徐舜华,她无奈地答应了;但眼里充满着不解,志明立志着必得证明自己一番。因祯和芳萍商量要将志明带到半山上的沈公馆去。沈公馆是一处背山朝海的别墅,横亘在半山的中央;房子是按西式修建的,园子却十足是中式的亭台楼阁。从半山道上上去,远远的便能瞧见沈公馆花园里架上爬着的蔷薇花,在风里开的如火如荼;志明住进来的时候,正是蔷薇花盛放的季节。志明很喜欢花,更喜欢开的秾艳的花。因祯将他的卧房安置在靠近架子的一侧屋子里。

  志明一个一个打开房里的衣柜。衣柜里,绸缎的、羊毛的、亚麻的,中式的、西式的,晨礼服、晚礼服。……志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衣服;随意拣一件来试,竟都是合身的。指明将自己扯到镜子面前,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竟是自己!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陈妈,带着两三个女仆进来了;陈妈清了清嗓子笑道:“是来伺候舅老爷用饭的。您想在哪里用晚饭?”

  志明贪懒,便也就不想下去饭厅用饭;陈妈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刚才的女仆们,抬来了一大桌饭菜,架在了床上。志明心满意足地用完了这顿饭,扎在了枕头里。窗外的月亮挂在平淡的夜幕里,云,忽然飘了过来;月亮所放出的皎洁的清晖很快被遮住了,志明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了。楼下是一派的歌舞升平;志明从窗户望出去,一众娱乐记者便聚在沈公馆大门拍照。大门吱呀,吱呀,打开着又关着;放进来的一辆辆车子上面,载着的大多是名媛绅士。芳萍穿着一身轻薄的丝绸长裙,带着鲜艳的蔷薇花;她打开了志明的房门,撩了撩鬓角道。“因祯替你安排稳阵了。你待会用过早饭之后挑一套衣服,司机会载你去面试。”

  陈妈进来,替志明简单洗漱一番,带志明到楼下的小饭厅用饭去了。一墙之隔的便是奢华的舞厅,因祯和芳萍俨然是一对舞池里的帝后;那么志明是什么呢?大约是话本子里不求上进的小舅?志明也没有心情吃下去了,略解决了一番,蹑手蹑脚上楼去了。芳萍见楼梯上亮着的灯渐渐暗了下来,咔哒,咔哒,是鞋子的声音;灯下的影子停在灯下一会,咔哒,咔哒,又上楼上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志明穿着一身低调的西装。仍旧下来了;从旁边躬着身子穿过舞厅,有几个名媛小姐倒以为他是仆人,喝道:“那边的,过来收了这杯。”志明笑着,滑出了舞厅,滑进了车里。

  TVC的大楼前总是高朋满座的,今天艺人班选拔更是这样。女孩穿着用碎布破布拼成的连衣裙,贴着磨得细小的玻璃,装作大人的样子;男孩各式各样,但仔细一看,便知不甚考究。衣着光鲜的志明倒成了里头的翘楚。志明的身子恨不得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随意一套适合他身分的衣服上;可到底是尴尬的笑着,笑着由专人开着路,进了大楼。

  因祯的打点是殷勤而到位的,面试顺利的通过了。艺人班正式定在这一年秋天开班。在沈公馆里住着,月亮硬挠挠地挂着,照着地上渐渐老去的蔷薇花;蔷薇花最后的香气传到房里,竟也就到了开班的日子。志明依旧穿着一件西装;怀里硬塞了一件怀表,那是芳萍一定要他带着的。

  新的表演老师是一位法国人,国文是很怪异而别扭的;说起英文来,腔调倒也一直如此。“我是你们的……表演老师。”从口腔里挤出几个声调来。“我叫,弗朗西斯.阿卡贝。”周围一并哄堂大笑起来。志明觉得这样不妥,到底从了众,笑了起来。阿卡贝先生是一派很窘迫的样子;想来在戛纳影展上被聚光灯拍照的时候,也还没有这么窘迫过。

  笑声中只听到后面有人用法文喊着“阿卡贝先生”,志明回过头看,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眉目刚健,想来也是这批艺人班选拔上来的。四下里便有人议论着:“这个人是谁?怎么以前都没怎么见过。”

  另一个道:“叫陈启琛。是旺角陈令辉的远房侄子。”

  这一个惊叫道:“陈令辉的侄子?怎生到艺人班来了。”

  另一个窸窸窣窣的,背着志明道:“前面那个郑志明还是沈家少奶奶的亲弟弟呢!我可听说了,陈启琛是在教会学校里,学过法语和拉丁语的……”

  志明只觉得头疼。抬头瞥见启琛正和阿卡贝先生有说有笑的,竟不自觉的多瞧了他几眼。启琛的样子倒十足的俊秀。在黑压压的眉毛下,眼波流转,如七月的鲜花一样多情;薄薄的嘴唇熨帖着,挂着灵动的弧度。人很高个子,生得停匀,衣服随便的挂在身子上,却很妥帖。志明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正这时,启琛也看过来了,勾起眉,很有兴趣的样子。志明赶紧藏起了眼神,也学着启琛的样子流转着眼神,可余光到底死死的钉在启琛的身上。

  前几节课照例是讲演技的入门功夫。堂上不少人听得昏昏欲睡的,末了一事无成的;而第一次搭档演出——或是说内部表演,就要开始了。志明在这儿没多交几个朋友,在这关键的时刻自然是六神无主的;不知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期待着启琛,像喜鹊一样,盼望着喜鹊递来消息。启琛永远淡淡的含着笑意,身上永远带着与别人淡淡的隔膜;志明也只是默默的期待着,倒也没有期待多少。但这节下课后,志明正走出教室,低着头,眼前的光亮被一些阴影挡住了;抬头一看,是衔着淡淡的笑意的启琛。

  “你是郑志明吗?”启琛问道。

  “我是,”志明张皇着,胡乱点了点头。“你有什么事吗?”

  启琛歪了歪头。启琛斜倚在门框上,志明觉得空气冰冷的很。启琛又道:“近来不是要第一次上台了么?我想请你做我的搭档,”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低着头的志明。“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嗯?”

  志明身上今日穿着一件绯红色的绒衫。他低着头,衣服上的绯红便顺着脖颈跳到了脸上,像敷了年轻太太们最爱的胭脂;须臾,一股热气从脸上蔓延到双耳,再到两鬓。他简直不敢抬头看启琛,喉管里发出几声答应。启琛笑道:“是这样的么?那么,合作愉快。”

  从众多脚本里,启琛鬼使神差的拣选了一个日本的逸话。——那是讲一位久遭冷落的妻子,怨恨在心,毒杀丈夫的故事。“那么,谁来做可怜的信子夫人呢?”启琛挠了挠头。他带着硬挠挠的头套,看着光顶似的,冬天里倒是能哈出不少气来。

  “让我来吧。”志明抿着嘴,慢慢伸出手去,朝着启琛的脸上探去。往上偏些,志明的手搭在启琛的头上。“没想到你就算是顶着月代头,也很好看。”

  “多夸点,”启琛的手依旧搭在头上。“我爱听得很。两个人正身处在没有什么人知道的暗处;灯光昏黄下,头顶的两只手逐渐地靠近,徐徐地相接。志明的手忽然被电了一下,很快的传到了大脑里;抬起头,正对上启琛的眼睛,从瞳孔里只看到自己烧的滚红的脸。志明将手触电般收了回去,又道:“这台词也太难背了些。好歹我们也不是入行多久的老演员。”

  启琛沉默着,继续低下头去背台词了。时间总是过得特别飞快,表演的那天很快就到了。志明套上一个带着长马尾的头套,鬓发间叮铃,叮铃的响着,是各式各样的发饰;他的脸故意画的花白而苍老,眼角总透出一点凄厉来。

  “身居在这里的信子自从将军大人还在馆林的时候嫁过来以来,从来没有得到过将军大人哪怕一点的温存。”志明眼神婉转而哀凉地看着启琛。“将军大人,哪怕只有一次,也请您将信子当做一个女人看待吧。”说罢,志明戚戚然地抽泣起来,眼神还斜撇着启琛。

  “信子……”启琛膝行上前,握住志明的手。“这么多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志明的眼里闪出一点幽光。蝴蝶飞出来,就飞到了舞台上盘亘着;配乐也在蝴蝶的见舞中迈向高潮。志明拿出一小包药粉,倒进水里,请启琛喝下去。启琛喝了一半,显出惊异的样子,连忙要吐出来;志明脸上忙上前去,用手封缄了启琛的口,露出凶狠的眼色。

  两人凑得很近,又隔得很远。启琛呜呜地叫着,眼睛终于是没离开过志明的;志明凶狠地捂着,眼睛到底装不出阴毒的样子来,柔软地看着启琛。这倒让评委觉得志明演技的层次相当醇厚了。人生也许从来如此,不经意间插的花倒能茁壮成长;志明便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以至于以后成为台柱小生了。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如今来看,志明和启琛的表演得了第一。

  出了大厦,一切都是干净的;志明和启琛走在香港的大路上,电车叮铃,叮铃的摇着铃,从山坡上下来了;仿佛是沈公馆的蔷薇花蔓延到整个香港来了,路边爬出来的蔷薇花也显得格外新鲜而美丽。鲜艳的花流到志明的心里,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启琛。

  走过一个路口,启琛将志明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逼到角落里去。志明能轻易感受到启琛灼热的体温,和年轻的躯体。是年轻的,健硕的,自己魂牵梦萦的躯体!——志明盯着衣服看了许久,启琛笑道:“我的衣服很好看么?”

  志明贪婪的点了点头。志明又道:“你拉我来这干什么?”

  启琛照着刚才台上的样子,也拿出手封缄住志明的嘴。志明能看见启琛的脸不断贴近,含着笑意,最后启琛的嘴落在手背上;鼻子里呼出的暖流让志明忍不住打着冷颤。这是——这是他喜欢我吗?志明这样想着,呜呜地叫着,然后被用力地揽进怀里。

  启琛在志明的耳边厮磨。良久,启辰摩挲着志明后脑的头发道:“我喜欢你。”

  志明怔住了。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里,滴出来的是惶恐;接着,一股喜悦从地上拥上来,志明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时间被慢慢地拖长了,刺啦,刺啦,是丝绸撕裂开来的声音;但擅长针黹的老婆子却已经修补好了。启琛看了看手表,略不自然地道:“已经快要晚饭时间了。”他说着,就要走了。志明扯住他的衣袖,小声道:“我也喜欢你。”

  一道世纪的裂痕被女娲用五彩巧妙地缝补起来了。他们一道逛了街,吃了饭;志明要启琛送他回沈公馆,两人挤上了一辆小巴,恰好是并排坐着。启琛脸涨红着,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霓虹灯,招牌,霓虹灯,招牌,一道一道地飞闪过去,路上的人也飞闪过去。启琛认为他们已经死了。或许还有复活的那一天;志明静静地瞧着启琛。

  到了沈公馆,志明远远看见陈妈在等着,连忙打发启琛走了,才上前去。陈妈正在门口盘转,忽而看见志明,而感到十分焦急起来,迎上来道:“舅老爷这是哪儿去了?少奶奶等了很久,正在厅里呢。”

  志明含糊应了几句。进了门,芳萍将他拉上楼,便道:“你是跟那个陈启琛出去吃饭去了?”

  志明抬了抬头,又点了点头。芳萍重重地叹了口气:“天爷啊,这是什么鬼热闹!因祯说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两个人特别像你俩,举止还亲昵的,我还说不是呢!”

  芳萍说着,站了起来,正往外走,又看了志敏一眼,深深叹一口气。“以后可注意点。艺人最忌恋爱,更忌……你知道的。”门被重重地拍上了;风从窗子里灌了进来,吹得镜子摇摇欲坠。志明走过去,将镜子按住了,镜子里的人也老了五年。

  前两年从艺人班出来后,他便成了台柱小生;而启琛也大红大紫,两人煊赫之势,甚至能让西沉的太阳重新升起。他们并没有少谈过恋爱;换而言之,世间行乐亦如此,夫复何求?

  这日正是启琛开新剧的日子,下了班,志明早在片场等着了。启琛将志明拉到暗处,头阴冷地沉进志明的肩膀里;志明轻轻地拍着,大约是启琛片场又遇到什么了。良久,启琛道:“出去吃个饭吧?”

  两人在旺角羁留许久,终于踏上回沈公馆的山路;那是深秋的季节,风呼呼地刮着,倒真有点百草折的感觉。志明略打了个冷颤。启琛觉着空气凉得紧,问道:“你冷么?”

  志明点了点头。启琛打开大衣,志明悄悄滑了进去,溅不起一点水花。启琛忽而感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志明幽冷的身躯里传了过来。他低头,大喘着粗气,酣畅淋漓地在志明的鼻下厮磨着。

  到底是年轻人,太气盛了些;沈公馆里放出的灯照耀着漆黑的山路,是名媛们又在举办舞会了,自然吸引来了一众娱记了。他们倒没想过会有如此意外之喜。翌日,报纸标题大大写着:

  TVC两小生疑倾城之恋,陈郑昏黑灯下耳鬓厮磨。

  人是活的,舆论自然也是活的;人若死了,舆论自然也消沉下去了。溅不起一点水花的石子,到小溪里竟溅起了层层涟漪;到最后,竟递到江海里去了。两人的“丑闻”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了;因祯这几日也都躲在家里,怕出门被娱记拦着采访。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被TVC高层叫到房里说了什么;到最后出来时,两人都土灰着脸。联合发了声明,证明他们一刀两断;又一同开了记者会,以兹澄清谣言。志明和启琛都不好过;启琛更是,在清水湾饭店烧炭死了。据说死前发出最后一条消息,分明是发给志明的,然而那到底是法语:

  Tu me manques.Mon amour.

  直到智能手机普及之后,才从翻译器里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大约确实是我想念你的意思,更在后面加上了我的爱人;这条消息到底是传不出去的,志明已经沉沦很久了,三四十年前的旧情,还有谁在乎呢?

  窗外的霓虹灯逐渐熄灭了;香港这座由荒诞与真实、爱欲与虚幻交错而成的城市,也掩埋了这些陈旧的往事。月亮逐渐沉下去了,这个故事也就到了尾声;郑志明上个月已经死了,我亲自操办了他的丧礼。简单的,隆重的,大约已经化了蝶,去和他的爱人相见了吧。

佛珠纪事

        淡淡的天幕一条一条的,被撕开了的蟹壳青似的挂在天上。空气中也挂着的是人绵长的倦意,也是一条一条的,粘了些酒精似的,一点便能烧着。路上并没有很多人,总是广大的空虚和死的寂静;陈清和撩了撩额前的厚重的头发,不紧不慢的走着路。虽说是在学校里上课的学生,到底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陈清和也曾讲过的,她家并不信佛,只是她害怕被男人轻易骗去,干脆多盘佛珠罢了。佛珠上包浆的珠子被盘的咿呀作响。学校里接连不断的铃声也在咿呀作响。清和坐到座位上,教室里还没有太多的人,一片肃杀的,偶有几个人进来,又抱怨一下新近的饭食和起床之早;也不瞧清和一眼,或打个招呼敷衍了。

  日子已紧赶慢赶地踏正七点一刻。还有一二个位置没有人坐下。清和眯了眯眼睛,悄悄听听别人在说什么。只听到这一个道:“今儿钰则怎生这么晚到?是不醒觉么?”

  那一个小声道:“没看见泓祯也没来呢吗?”

  这一个又道:“你这话奇怪。钰则没来干泓祯……”清和听到她惊叫了一声,像捂了嘴巴。“难不成?”

  那一个道:“你可才知道么?前儿大家早都知道了。”后面传来一阵阵疏朗的笑声。清和大约知了一二。距离上自习还有二三分钟,清和拿起水杯,从后门滑出了教室。她将佛珠拿出来,转了几下,小声地念了“阿弥陀佛”,定了定心神,便转下楼梯,到茶水间打水。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自己要遇到谁,清和自己也不知道。楼梯下面传来阵阵小声交谈的声音,听起来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清和连忙加赶脚步往下走。果然是泓祯和钰则轻巧地挽着手,笑着往上走。清和瞥见了他们,而他们也看到了清和;泓祯很难为情地看着清和,钰则装作没看到似的,继续往上走。清和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风刮了起来,钰则身上的杜鹃香水味被风带到了清和的鼻子前,羽毛似的撩拨着清和死寂的内心。清和继续转着佛珠,往茶水间去了。

  茶水间不大,只得一列舒张开的打水机和尽头的一处洗漱台。清和将水杯放在打水机下,将闸口慢慢拧开了。水滴答,滴答,慢慢地流向水杯里。清和踱步到洗漱台前,将佛珠放下了,轻轻地洗了把脸。抬起头,迎面的镜子将她那百合花一般颜色的脸照的清楚。一张秀丽的六角脸,眼睛将要飞到鬓边,小山眉,惟有嘴巴实在大而厚重了些;清和的脸色逐渐扭曲起来,泛着白色的脸逐渐变得土灰起来。她真不像一个人,或是一个活的人。班里的人都说她最是贞静和幽闲,随和而谨言慎行;可长久的孤寂和不能言说带给她的是扭曲的——扭曲的脸色,扭曲的贞静。她自顾自的将手搭在脸上,像是在检查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一样。回过神来,清和发现水杯早已满了,水从杯口漏出来。一滴,两滴,一串,两串,一年,两年,一百年……像永夜里不能停止的沙漏一样,电车般慢慢悠悠的晃过去,敲打着清和的心智。

  清和打好水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过了五分钟了。依旧是从后门滑进教室,因而确乎没有什么人看到。教室里没有一个老师。时间空虚地留着,清和想着要如何好好敲打一下这一对绝世恋人。四下里睡倒的一片,鼾声聚集在一起,倒像清晨充斥的阿姨们的市场;清和在这绝妙的掩护下同左右的学生聊起八卦来了。她未曾正眼瞧过一眼泓祯,因而她也不知道他的样貌;而对于钰则却算是很熟悉的了,清和窸窸窣窣地开始讲起来。班主任来例行巡堂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忍不住困意了;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自然也没有多阻止。清和拉上几个学生道:“哎,听说了么?泓祯和钰则吓……啧啧啧。”

  另一个学生道:“这不是众人皆知的了么?你不会今儿才知道吧?”

  瞥到了班主任正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听着,清和说得更加厉害起来:“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而是今天才看到呢!呀,我在楼梯上遇到的,挽着手的样子,谈笑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是多么的美满呢。”

  另一个学生道:“他们上个星期不就在一起了么……”她惊得“啊”了一声,班主任带着他依旧慈祥的表情站在后面,眼里透露出猫头鹰式的神色;清和暗地里偷偷地笑着,明面上也装作很震惊的样子转了回去。班主任走了。泓祯的脸色变得土青色似的,清和的雀跃就要藏不住了。她打了个尖儿,到了女厕所里,照例是没有人的。她捂着嘴巴,一点两点的笑声从她的手指缝里漏了出来,嘴角扭绞着,像森林里得逞的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树干。她的眼里迸射出一点光亮来,她稍微地动着,而眼里的怀镜随着阳光撒到了整个脸上去了。她的脸腻腻的,像春日里缀满过熟的果实的小道;她到底是不愿意自己这样不体面的。用袖子揩了揩脸上,她用依旧宁静的神情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是撇除了老牛的轰鸣的安静。清和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泓祯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钰则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坐在位置上哭哭啼啼的。生活便是在华美宴席的间隙从柔顺的锦袍上滑去上面肆虐的跳蚤;只是有的人宁愿将锦袍送去彻底地清洗,有的人选择在锦袍的罅隙里藏着跳蚤,见时除了罢了。清和将佛珠从抽屉里摸出来,念了一刻钟的经。罢了,下课铃也打响了。走廊是照例喧闹的,从前看着清和的钱包而陪着的女清客们也没有过来。钰则荡了过来,装作和别人笑似的:“若说我们班顶清高的,也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些什么事呢!”大家一齐哄堂笑出声来;清和觉得确实不如不聚。

  清和的心绪飘出了翠色的窗帘,转出了窗子,到了她曾经的校园。她能看到她曾经的教室,那儿的窗帘是明快的天幕的颜色,她的平板架在书桌上——照旧是她第三排的桌子上,不远也不近。钟景祯的座位在她的斜后面,她只需要支起小平板就可以斜斜地瞥到他;那是她日日最期待而最快乐的行动。她每天都喷着不同的香水,淡淡的,萦绕在精心打理过的刘海间。景祯的相貌很堂堂,红润的唇点缀在错落有致的脸上,偶尔勾着的唇角让清和无端地同第一次悸动时那样无措。她从入学那日就很喜欢景祯。她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只是很喜欢景祯身上她所没有的特质罢了——是活泼的,外向的,开朗的。景祯对她曾也很快乐,不过那只是一瞬的,似乎是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施舍;清和从朋友圈得知景祯新交了女友的那天怔住了,抱着疲累的身躯在墙角暗暗地哭起来。对,男人到底是靠不住的,到底是最薄情寡性的。谁信了男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清和心里想着,也确立了这样的信念了。

  一股淡淡的杜鹃香水味道传到清和的鼻腔里,钰则就站在她的几步开外。不知道为什么,清和突然想闻闻自己是什么味道。她低头嗅了嗅,是一股陈腐的香水味。一个新式的黄铜的香炉里点着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帐中香!她倏然笑了起来,佛珠慢慢地坠在地上,震落了一地的香灰,香也散了,灰也淡了,从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神经。


番外三/小小的脑洞 慈禧太后周家安

        周家安的耳边响起了喧嚷的叫声,尖捏着的嗓声让人不得不注意,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的鼻子不甚舒服。“老佛爷,该走了……”近耳的尖细的声音让周家安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处衣香鬓影的殿上,头上不知道顶着什么东西,压得他头发生疼。低头看见的衣裳是紫色的,团团的吉祥长寿纹样,颇有电视剧里清宫剧的意思。他连忙揪着身边一个穿着蟒服的男子的衣领问:“怎么回事?”

  那个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老……老佛爷,万岁爷今儿个选妃……万岁爷也已经在等着了。”周家安拍了拍脑门,拍下一层粉状物,想来是糊个好脸色的;头上传来的重压想来是堆花簇金的重量罢了。周家安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手忙脚乱的理了理领巾,学着古装剧里的人走路,将一只手虚抬出去,早有另一双冰凉的手接着,周家安便蹬着宛如高跟鞋一般的花盆底开始走了。他边走边打量着这宫里,一堵堵的红墙,一道道的黄瓦,就将这么多人锁在了这里面,寂静的仿佛陈家大院一隅架下的幽井似的,活脱脱地能吞掉无数的人。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周家安来到了殿外,将要迈出脚跨过门槛时,却发现自己确实低估了花盆鞋底的厚度,差点绊倒在地毯上。虽说地毯打量着便觉得很厚实,但终究是失了体统;周家安一壁庆幸着,一壁拿出所有修为装出威严的表情进殿里坐好。皇帝在殿下立着,垂着头;公主和福晋们在殿下列桌,此刻也都站起来了;周家安挥了挥手,叫他们都坐下。

  周家安打量着殿下面前一列站好的五个秀女,忽然同情起皇帝的遭遇来。在这五个人里面,尚能入眼的也确实有两个,周家安小声问了,原来一个是礼部侍郎长叙的小女儿他他拉氏,一个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大女儿富察氏;都是名门望族。而那个格外丑的,周家安也猜出了一二:这样的容貌还能进选的,想必就是自己的侄女了,果然看见她抬起头来,像是在祈求周家安似的。周家安点了点头。他捻着帕子,压了压眼角。远处有几声鹊叫,但很快被粘杆处的人粘了,竟显得四下安静的。周家安扶了扶发髻,银簪就要滑出来,连带用金做的菊花簪子上头的叶也一摇一摇的;他吩咐了几句,便叫皇帝自己选去了。

  皇帝果然是要把如意给了德馨的女儿。周家安想着若是侄女倒可能听话些,不打扰他游园赏花的雅兴,温声提醒;天边掠过的浮云短暂的遮住了太阳,皇帝的脸色变淡了,转过身去,将那柄如意塞到了扭捏作态的叶赫那拉氏手里。他转头看看周家安,仿佛是祈求,也仿佛是服输,周家安便笑道:“皇帝春秋正盛,要多娶几个妃嫔,延绵子嗣,也是应当的。便从你身上多解两个荷包下来,给长叙的女儿吧。”这意思是,德馨的女儿也可以选为妃子。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谢了,从腰间解下两个荷包,连同备着的两个荷包一起给了剩下的四人。公主和福晋们一起又起来,恭喜老佛爷大喜,周家安又摆了摆手,让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皇帝那边对妃嫔的决定就下来了:原是大富察氏封芳嫔,小富察氏封肃嫔,大他他拉氏封瑾嫔,小他他拉氏封珍嫔。周家安看到珍嫔这个封号时才想起来这便是后来的珍妃,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魂穿到了慈禧太后的身上。他当然要做一些符合人设的事情,比如刁难一下珍妃,于是他提笔,将瑾嫔和珍嫔都改成贵人,原样送回去,皇帝也没说什么;便算是默认了。于是皇后大婚之后,嫔妃们一起进宫,第一个齐聚给周家安请安的早上,周家安天还没亮就被叫了起来,将一把大拉翅插在了头上,正中是一柄五凤朝阳攒珠的大簪子,两边遍簪着朵朵宫花,点翠的蝴蝶被疏落有致的插戴在花间,而两股珍珠的流苏从拉翅的两个角垂下,显得平衡起来。周家安暗暗扶着自己的头,在侍女的搀扶下到了外头。珍贵人正倚着芳嫔的椅背说笑,听得芳嫔憋着灿烂的笑容;瑾贵人独自坐在一旁,而肃嫔则在和皇后说话。见周家安进来,嫔妃们纷纷起身,脆生生地向周家安问安之后,周家安叫她们都坐了,上了茶果,像是抱怨似的说:“你们可别怨哀家迟来了——摸着黑梳的头!”她将多余的衣袖塞到绞丝的翡翠镶金镯子里,例行劝了几句和和气气的话,就叫她们都散去了。

  回到寝殿外,周家安听到殿里有依稀的声音,便止住了脚步,也不让别人去呵斥,静静地听着殿里面的宫女在说什么。原来是两个收拾首饰盒子的宫女,看见那把金菊花簪子今天竟然没有被簪戴,惊讶的讨论起来。有一个宫女声线幼稚,应该是刚到储秀宫当差的:“菊香姐姐,老佛爷今儿怎么没戴这把簪子呀?听说老佛爷可喜欢这簪子了。”菊香似乎是在收拾,一边答着:“不是你的东西就别多问。”内里沉默了一会。顷刻,那小宫女又问道:“听李总管说,老佛爷的菊花簪子和红宝石耳环动不得,可宝贝着。菊香姐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嘛?”

  菊香慢慢悠悠地开始讲起来:“听说这簪子,是咸丰爷赏给老佛爷的。当年老佛爷进宫,咸丰爷第一次看见了就笑道‘你真像我的一个故人,气质如兰,安然如菊。’就赏下了这耳环和簪子,所以老佛爷才这么喜欢。”周家安顿了顿,大阔步走进殿里。菊香和那个小宫女早都吓懵了,周家安朝她们笑了笑,就让她们下去了。他将李莲英叫来,问道:“皇上的御容供奉在哪里了?”

  李莲英一愣,似乎是在反应这位皇上是指哪个,然后小心翼翼问道:“文宗皇帝的……御容吗?”周家安点了点头。于是他被一路前呼后拥着,出了神武门,到景山上的寿皇殿门前。李莲英轻轻推门,里面供奉着历代帝后的画像。周家安被指引到一处画像前,李莲英先磕了头,然后小声道:“这便是文宗皇帝的御容。”

  周家安仰头,看着烟雾缭绕中的画像,觉得有些熟悉。仔细地看了许久,烟雾突然散开了,从里面显现的,是一张吴玮凌式的脸,依旧没有蓄着胡须——捻着朝珠,身上的团龙与干净的脸上相称,更显得面冠如玉。周家安轻轻叹息,原是吴玮凌与自己一起穿越的,只是时间不同罢了。自己要在这九重宫阙里苦心孤诣一辈子,而吴玮凌已经结束了磨难,大约在现世里已经醒了。他在画像下站了半晌,有宫女请老佛爷回去用晚膳;周家安走了,而寿皇殿一切如旧。

  从那之后,周家安就宣布还政于皇帝,自己则时时到寿皇殿文宗皇帝画像前去站着,每每一站就站到月亮出来了。又游园赏花,又传戏班子,总是唱墙头马上的旧曲。皇后偶尔来陪周家安听曲,每每听到哭泣,诉起皇帝的冷落来。珍贵人也有来的时候,现已经是珍妃,总来给周家安说笑话。周家安也很喜欢,总是赏赐给很多的东西;这样能说会道的人,才能舒缓后宫的郁结。偶尔也有几个旧党大臣来拜见,希望老佛爷能够再次训政,他也回绝了。但他并不知道,一张旧党的臣织就的网,正渐渐以不知情的他为中心,徐徐铺张开来,也必将把他卷入漩涡之中。

  这年七月,暑热难耐,周家安移驾颐和园避暑。园子里总是四季如春的,何况是皇家的园子;花朵上都堆着江浙贡来的锦缎,颜色鲜亮,像凝结的血色。瑾贵人不堪冷落,自愿跟着来服侍周家安;周家安也投桃报李,传了懿旨将瑾贵人封了瑾嫔。瑾嫔千恩万谢,高兴地不得了,便辞了周家安去,星夜赶回紫禁城准备册封。这样一来,周家安身边只剩宫女太监伺候,倒也孤独得很。

  有一天,周家安正梳头起床时,外头的宫女进来,说是荣禄大人求见。周家安正稀奇着这太后宠爱的旧人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这颐和园,宫女已经垂下了寝殿里的布帘。周家安简单穿了衣服,梳了头,用一根白玉嵌八宝扁方固定好旗头,就坐在布帘后面。荣禄早就进来了,撩袍子跪着,急急禀道:“老佛爷,奴才在京城听说,皇上正在筹划一场政变,是为了围园杀母,好真正夺取大权!”

  “什么?”周家安猝然合上茶盏,星星点点的茶汤落在衣裙上。“这不可能。”

  “老佛爷近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同么?”荣禄慢慢引导。

  “若说不同……”周家安想了想。确实有一个宫女的缺差,直接从御前调了个一等宫女来,偏偏手脚不干净,天天往寝殿里偷窥。“你是说……?”

  “只在旦夕之间。”荣禄垂首,嘴角扯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了。“老佛爷,奴才已经准备好了去除这一政变,但到时还得请老佛爷再次训政。”

  周家安无奈的摇了摇头,挥了挥帕子叫荣禄下去了。第二天,忽然有一大队仪仗到了颐和园外,一个总管太监进来启道:“请老佛爷还京,就正训政,以安人心。”周家安不禁感慨于荣禄动作的迅速,宫女连忙替他戴上了大拉翅,在大拉翅上挂满金银首饰,又换上了绣着金线的长寿团纹衣裳。赶将出去,坐上安车,周家安长舒了一口气,感谢于自己行动之迅速,不至于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正想着时,竟已经到了一片死寂的京城了,荣禄等人在宫门外跪应,而皇后已经带着宫妃们等在慈宁宫了。皇后一壁跪下来,一壁哭着,珍妃木然的站着,最后被瑾嫔扯下去了。芳妃也在抽泣,肃嫔愁眉苦脸的。周家安摆了摆手,叫她们都起来,保证她们在后宫的生活都不会有变化之后,问起皇帝被挪去了哪里。

  荣禄这时进来了,说皇帝已经被挪到瀛台去了;周家安不禁一阵叹息,就让皇后她们都下去了,由李莲英扶着到寿皇殿。李莲英摆着手,尖声细嗓:“老佛爷驾到了,你们快开门,不用心的东西!”殿里高雅的香袅袅的飘着,飘在文宗的牌位上,飘在吴玮凌那张令周家安感到亲切的脸上。所有人,包括周家安,都很惊讶;仿佛所有人的不解都变成了丝袜上的一道缝,从脚间一直蔓延到心头,堪堪隐藏了让人不堪的思绪。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墨色,而月亮大大的,圆圆的,懒懒的已挂在上面了;周家安在这时倏然哭了起来了。一个青孀寡妇,临老了,却遭到这样的事,自然是该哭的;而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都慢慢哭了起来。而周家安显然不止是哭这个:他被迫的来到这个牢笼中,被用绣线钉在这把风光的落地插屏屏风中,同插屏里渐渐腐败的花一起沦落了。他哭累了,坐在了地上,哀哀的哭不出眼泪来了;洗了脸上的白粉,他其实早已尽显老态。

  忽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家安哭累了,眼睛闭上了;周围的喧嚣他听不见了,再睁眼,竟然又回到了自家的床上。门外隐隐传来对话声。钟日宁道:“这下好了,睡了两天了。……龙先生真是狠心。”吴玮凌慢慢道:“想是太累了吧。休息会就好了。”钟日宁依旧很担心着:“要不你进去看看吧。……”周家安把门推开,迎面出来,看到面前鲜活的吴玮凌,不禁抱住了那人的脖颈:“原来你在这。”

  “我等你很久了。”

香江七日 1/十七日,五时

一九六二年。夏五月。十七日。晚五时。

       红灯区人头攒动,空气里飘着一股劣质胭脂水粉的味道。街上临街的红灯笼已经点上了,一簇一簇的女人穿红着绿,烫着最时兴的卷发,站在街上,预备着招徕今日的客人。

       张忆绵静静的站在街口,也预备着招徕今日的客人。她显然与里头的那些女人不同,便是从那并不光鲜的衣着上,也可以从她的神态上。她穿着一身纯白的粗麻衣裳,虽说并不甚上档,可却服服帖帖的,从外头看来也看不出什么大的磨损来。下身是深褐色的裤子,脚上的鞋子早磨破了,露出里头的老茧来。她的神态也和里头的女人不同。里头的女人站在街上,倚着门框,做出这种那种的姿态,隔着顺滑的丝绸,向街上的行人展示她们婀娜多姿的身体。张忆绵却是矫首昂视着的,一头短发挽在脑后,和她并没有灰头土脸的容貌一齐,愈发显出她的干练来。

       张忆绵也不叫卖。她只是等人过来,轻轻一笑,展示着她篮子里的商品——分明是口香糖,成百上千地垒在一起,在火红的灯笼光下闪出绚丽的光芒。倘使来了个外国的货色,听不懂话的,她也不恼,只是用她从小卖货学来的英语对付着,一晚上倒也能卖出不少。

       这样的做派,自然是吸引不少街头的商贩的目光。便也有不少成年的商贩来找张忆绵取经,她也只是笑着,不说什么,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昌也是这些人之一,不过今儿她才算跟张忆绵熟络起来。阿昌对这样一个仿佛披着隔膜的女人很感兴趣,迫不及待的向她打探着她的来路:“看你这样的矜贵样儿,应该不是一开始就是串街的吧?家里出了变故?”

       张忆绵从手上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一条口香糖,撕了包装纸,递给阿昌吃了,才慢慢说着自己:“以前家里在北边,家父是个商人。从前也算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阿昌嚼了嚼口香糖,吐了出来,支着手问:“咦,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她往张忆绵那凑了凑,抱着膝盖:“能告诉我大户人家怎么过的吗?”

       “以前,我自己便有一个院子。”张忆绵也给自己取了条口香糖,边撕着包装边苦笑着。“我自己管下的下人,也有八九个。每日里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是起来了,由着下人们梳好头发。顾妈过来给我条发饰带上,顺便陪我说说话,讲点笑话。然后便去给家父家母请安,也没什么做了。”

       阿昌入迷的听着这些描述,仿佛她已经成为了话里的小姐。她指着街里那些女人身上的衣裳:“那小姐的衣服,也跟那些人的衣服差不多吗?”

       张忆绵将口香糖放进嘴里,慢慢地说着:“别看那些人的衣服看起来很好,可之前常常穿着上好的衣料的,便知道那些人的衣料都是些下等的,染过色,充大头的。”

       她抬头看着群楼上的浮雕,淡淡地,仿佛只是一个故事:“从前我的衣服,都是用宫绸做的呢。有很多颜色的绸缎,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墨绿的和胭脂红的。衣裳上都镶着珍珠,八宝攒在衣襟上,下面悬着的是各种宝石做成的压襟,袖边呢,就用银线密密绣出松鼠和葡萄花的纹样来。家母当时也是这样的打扮,但显然更成熟一些,光彩照人。”

       阿昌显然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她的眼神似乎已经飘出了这片红灯区,神思已经到了张忆绵成长的那个大院里,干干净净地过着人上人的小姐生活。的确,对于她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来说,三四岁上,便出来卖东西补贴家用的,哪里还能想着养尊处优地过着小姐的生活呢?便是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想。可是她终于咂吧出些什么来,急急问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卖口香糖?”

       张忆绵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但她经年接受的教育告诉她时时刻刻都要保持体面,所以还是硬挂着笑。“家父生意破产,全家搬到香江来。因着没有钱了,只能大家都找些工作贴补家用。家父现在还在码头搬货物呢,家母在家里替人补针黹。”

       阿昌像是不好意思一般,连声道歉:“对不起啊,揭了你的伤心事。”

       “没事,”张忆绵擤了擤鼻涕。“习惯了。我八岁就出来卖口香糖了,跌跌撞撞,八年于斯。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远远走来一个金黄头发的外国人,张忆绵微微一笑。“看来今儿要开张了。”便依旧展示着她篮子里的口香糖。那外国人果然走上来,很高兴地买了一包口香糖。末了,张忆绵指了指阿昌,仍旧端庄道:“I think maybe you can try her candy.It is sweet.(我觉得你可以尝尝她的糖果。很甜。)”

       于是那个外国人转过身来,朝向阿昌,比了个手势。张忆绵摇了摇阿昌:“他说他要一根糖。”阿昌愣住了,便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根糖,结结巴巴地说了价钱。洋人果然出手阔绰,还给了几美分当小费,便自顾自走开了。张忆绵凑上去:“怎么样,是不是赚到了?”

       阿昌狠狠地点了头:“跟着你赚钱,真好。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张忆绵笑在了向晚的余晖里,浑然不知远处也有人在望着她们笑。刚刚的洋人走了过来,将东西递给那人,才轻快的走了。

散朱弦

       早起的人在早起,晚起的人依然在缠绵床褥。

       是农历七月初七的时节,却也是她的毕业典礼。早早起了身,盥洗之后,她仔细描眉,亲自梳了一个飞云髻,将鬓发全部一丝不苟的挽到脑后,挑了几朵绒花镀金簪子之类散落在发髻上,垂下的流苏直要坠到脚后跟儿去。又好好地挑了一套红罗销金通地缠松枝褙子,月白刻丝的交领襦裙穿在里头,贴金的裙摆熠熠有光,疏疏落落的织着火红地就要溢出来的梅花,随着步幅轻微晃动。穿戴完毕,她对着家里的落地镜,谨慎地审视着自己的全身。见到没有什么异样,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了看也到了要参加典礼的时间,才悠悠的走出门去。

       其实她今天如此打扮,也不过是想给他留一个好的印象罢了。

       最后的好印象。

       坐在车上,她倚着车窗,戴着耳机,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和匆匆的行人,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开公交车的人在开着公交车。车轮轧过井盖发出吱呀的声响,可到底没有停顿,依旧是向前。花儿开得正好,却仿佛随着水流一般,只飞速地在她的眼前闪过猝不及防的景象。

       他之于她,也许也是如此。时间之于她,也许也是如此。

       时间虽然不紧不慢的过着,公交车却到底停下了。到了学校门口外,门口早已张灯结彩,喜庆的或红或绿的绸缎已经悬挂在校门上,刺眼的横幅上大大的印着“欢送毕业”之类的字样,底下人头攒动,仿佛一个闹市被搬到此处来了。也有三两同学也穿着汉服,可她却都不认识他们。在这三年了,可时间匆匆的,居然连级里的同学都没来得及认齐,若是今天才认识的算,可今天又是最后一天了。她忽而感到有些释然。

       起码他跟她,即使不是最好的朋友,也是认识的同学吧。从前是,现在是,之后也应该是。即使是以后生疏到只会见到打一个招呼,那又如何呢?她所求的本来就不多。也许只是他偶尔一个回顾,也许只是他说话的时候要找个人陪着的时候,能想到她而已。

       她的行头自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头上的金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簪头上的凤凰衔着颗颗饱满的珍珠,连那绒花也用金属边包裹,显得光彩照人。走进教室,她的闺蜜一径的迎上来:“哎呀,这是哪位美女?难道是我闺蜜吗?”

       她显然被这句话逗乐了,巧笑倩兮,以手抚着因为解颐而起伏不定的胸襟:“哎呀,那我眼前这位美女又是谁呢?难道是我闺蜜吗?”两个年轻的姑娘相扶着手,一边说着笑,便走进了教室里。

       “你不知道,你那位听说今晚也要去聚会。”她的闺蜜附耳小声说道。“最后一天了,你也不试试表示表示?万一,我是说万一成功了呢?”

       “行了,狗头军师。”她似乎含着怒,却嗔怪着轻轻拍了拍她的闺蜜。在这个时候,他也和他的兄弟一起,说笑着走进来了。门里照进来的阳光顷刻间被遮挡了大半,他晃进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话可说了。

       “注意仪态嗷,”她的闺蜜终于有机会反打趣一下她了。“可别在他面前丢脸。”

       “你说什么浑话。”她试图用俏皮话调节这种尴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意他了。”

       “是吗,”她的闺蜜懒懒的挂着笑容。“那看来不知道是谁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找我,问这套衣服好看不好看,这裙子合不合适,这胭脂水粉要怎么敷上脸才匀称……哎哟。”话音未落,闺蜜已经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铁砂掌拍到九霄云外。她很关切的问道:“没事吧,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且敛了眸,不去看他,以免四目相对,更显尴尬。

       终于熬到了典礼开始的时候,校长跟班主任例行公事般讲了一番勉励和不舍的话,可却让有一些泪点低的同学哭的不能自已。她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为了避免正视他,引得人起哄,低了头,可余光却一直死死的固定在他的身上。此刻他正从裤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哭着的同学,安慰着他们。她微微一笑,又将头埋了下去,不去看他。可今儿却不知怎么的,她的眼睛不听她的使唤,她的鼻子也是。虽然隔得远远的,她仿佛闻到了他衣襟上的淡淡的香味,不自觉的抬起来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英挺,生生将衣服挺开了,却又和衣服上染的黑色相得益彰。这个时候,她的心也不听使唤了,仿佛跟醉去了一般,任理性如何摇曳着,也无法拉回。目光紧紧的盯着他,直到他回首一顾,尴尬的四目相对之时,她猛然像受惊了一样,像花园里早晨的含羞草一样将头缩了回去。

       她的闺蜜也看出了她的欲说还休,摇了摇她正因害羞而缩起来的身子:“正面看着他,直视着他,咱在气势上可不能输。”

       可刚刚的相对,其实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忽而想起刚入学的时候,他们还是好朋友。又因着回家的路几乎一样,干脆一起走着。那时还没有那么晚放学,到了冬天日却落得更快了,淡淡的斜阳点点地印在他们身上,将正在交谈的他们与街上的其他人分明地割裂开来。她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没有他的兄弟,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着。光亮照在他的半边脸上,显得愈发的轮廓分明。“风光霁月,”她想。“也许就是那样了吧。”

       她还记得他们靠的最近的一次,是她在一个雨后的中午,站在走廊上翻阅着语文的背诵册。不知怎的,他忽而便走了过来,走到她后面,与她保持着一段熨帖的距离,轻声细语:“同学,你在干什么呢?”

       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温热,炽热的仿佛天边的太阳。她完全愣住了,希望时光就在那里停止下去,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也许过了许久,他见她依然没有回答,便径直走了。

       那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也许是此生最近的距离。表面上她似乎波澜不惊,可内心却早已心猿意马,丢盔卸甲。

       也许是这次虚无的应答彻底惹怒了他,升了一个年级之后,他便再也不与她同行了。她还记得开学那天,她施以严妆,期冀着能够求来他的一个回顾。可终归是没有的。到了放学的时候,她又坐在教室里,呆呆的等了很久。可等到人都走散了,她才意识到他早就跟别人走了。

       这也许是她不幸的开始。自那之后,他跟他新结识的兄弟走在前头,有说有笑。而她却孤单一人的走在后头,观察着他的兄弟有什么能够留得住他这么长久。

       后来她终于晓得了。是合适。在一个个人间花月退却后的长夜,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泣如诉地诉说着她的思念。而到了白天,却徐徐的疏远了他,退出了他的社交圈。渐渐的,他们从知无不言,变成了一句话也很少说了。

       ……

       他招惹了她,却转眼间将她抛下,将她留在独属于她的孤城,给予她无边的孤寂与凄楚。

       现在,他要大跨步走向新的世界了,可她还被困在金作屋玉为笼的孤城里。

       相思相望不相亲。

       泪水渐渐地涌进了她的两剪秋水里,心间再次开始绞痛,一如从前的一个个长夜一般。她略蹙着眉,不使人看出异处来,使劲捂着胸口。她可惜似的摸着自己的脸,虽然已经靓妆华服,还是难掩憔悴,缺点统统暴露出来。也许她长得再漂亮一点,是否就可以赢得他的停驻?也许她脾气再好一些,是否就能获得他的温存?可这些对于她显然只能是年少绮梦。他之于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是青春里的一束光,而她心甘情愿地为光所引诱,丢盔卸甲;可她之于他,却只是转瞬间的怜悯和施舍,一个面上过得去的同学,仅此而已。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也许她的闺蜜是对的:“如果你不能豁出去主动追求他的话,你就不能表露出来对他的一丝爱意。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将对他的情意流于表面。这些情意,迟早会化作一柄柄直插你的心间的利刃。”

       可是她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摇尾乞怜的事?可她偏偏藏不好这悸动的青春,以致全班都知道了这件事,笑得她苍白的脸儿一阵青一阵白。

       当毕业仪式结束的时候,大家都蜂拥着要拍照。她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说来可笑,这三年里,他同她,居然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有的只是她谨慎的偷拍他,便再没有其他交集了。终于,不知从哪横生出一股勇气来,她迎上前去,语气依然带着她独有的平和,却暗暗夹杂着些个激动:“我能跟你拍一张照吗?”

       有一瞬间的安静,安静地令人可怖。须臾,他似乎是早已预知般,衔着似笑非笑的笑意:“可以。”

       她的闺蜜似乎晓尽一切,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他的兄弟此时也在近侧起哄,气氛瞬间被拱起,大家都看过来,眼神上下打量,如有所语。她尽量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姿态,挂着一抹恬淡安然的微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曾经熟悉的温热似乎又回来了,可她心里知道,这温热里带着疏离的意思,淡淡的像阴云遮蔽的太阳。

       她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属于她。他不过是年少时的镜花水月,像投入水中的石子,虽然激起涟漪,却可能长久,也可能准瞬即逝。她叹了口气。

        人群开始喧嚷起来,她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的侧脸。那样棱角分明,玉面郎君,鼻子那样高挺,眉毛那样丰茂,可眼里透出的礼貌的笑意若即若离,也并不看她。

        最终快门被按一下,照片记录下她看着他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她也不例外。他们终于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合照。

       “谢谢你。”她最后留给他绽放的笑颜,在理智被彻底抹杀,泪水与苦水一起涌出之前,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身后教室的大门徐徐关上,深锁了一片缱绻红尘和芳菲笑语。

       她忽而想起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却又如何知道,春草恰如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她怆然回首,也许有的人的情分在时光中更浓了,也有的人变淡了。而变淡,恰恰是人世间大部分人的宿命。有一滴清泪从她的鼻梁滑下,她释然一笑,像是跟青春道了别,转过头去,漠然踏上了前途。

锁宫墙

       是秋日刚过的时节,窗外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刮着骤骤的疾风,像驱使着生机散去的使者般,吹得焜黄华叶衰,连枝头都被拍打着。总以为这时日还久,我独坐在昭庆殿的廊下,捧着一碗热茶,喟然看着院内的北风卷地,白草吹折。一粒雪花悄然落在茶盏里,很快消融,汇成一丝一点的水,似乎怎样也留不住。我轻轻叹息,却不成想雪很快停了。

       有宫娥迎上来,捧着从御花园新鲜摘来的山茶花,插在廊下小小的琉璃花瓶里。那花瓶通体晶莹,嵌着的八宝宝石闪闪发光,与这雕梁画栋的殿宇浑然一体。素漪小心上前,将裘皮做的大氅披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受到了些许暖意。

       “娘子,现在雪停了,想来御花园里的梅花儿开得极好,不如趁现在去赏梅?”素漪附在我的耳边,屏退众人,轻声询问。

       我恹恹地应了,由着素漪扶我起来。穿上宫娥们早已准备好的素罗缠枝莲襦裙,藕色杏林春燕折藤枝通地梅花褙子,懒懒的挽上飞云髻,挂上一只桃花缠百草长簪固定住松松的云髻,加上草虫碧叶坠珍珠钗,鬓上不过加上几朵像生宫花,传了半副仪仗,出了昭庆殿,直取花园去。

       衣裙上的银线熠熠生辉,跟泼泼洒洒开在寒风中的梅花遥相呼应,淡淡的花香传入鼻间。这是从江南贡来的绿梅,开在一色的红梅中,倒别有一番意趣。叫了宫人折几只绿梅与山茶花相配,我听了隐隐的笙歌声,自幽远的远方传来,听着倒像是宫里的曲子。

       “是教坊在新编曲子吗?”我回身问素漪。

       “回娘子,大约是教坊司在新编乐曲罢,大约是在前庭里。”素漪答着。我闲庭信步,扶着素漪的手,踱步到了前庭,见到是一两个穿着鲜亮的二八女子,在寒风中倚歌而唱:“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是诗经卫风里的氓。可我分明记得,这是讲一个弃妇痛诉婚姻围城的故事。怎生会在宫廷里唱如此凄婉的曲子呢?我心下正不解,只听得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儿:“可好好练,这是卫御女娘子要听的。若是练的好了,娘子重重有赏,可仔细着些。”那妇人声音尖锐,倒伤了这凄寒彻骨的冷风,打破了这惋惜的歌声。唱歌的女子们唯唯诺诺的应了,便继续唱起来。

       卫御女娘子?我在脑中仔细着这个人名,终于想起来,在宫廷深处的大同殿里住着一位御女娘子,仿佛就是姓卫。素漪迎上来道:“听说前些日子,大家经过大同殿前,御女娘子从红墙里迎出来献上了香囊,大家竟不知道是谁呢。”说着,一径叹息:“可怜处在深宫中,消磨了大半辈子的时光,竟连是谁都被忘了。”

       雪清玉瘦,深锁粉墙,宫嫔又何处话幽凉呢?不说卫御女,便是我,不也是如此吗?大家从来对我淡淡的,一个月也不过一两回行幸昭庆殿。有时我便想,若非我的祖父是开国元勋,大家看着王家的面上常去看我两眼,我与卫御女,却没什么不同。我怆然回首,走上前庭,女子纷纷见礼,我淡淡的教她们平身,便叫素漪从旁边拿了一把椅子,坐着听她们唱曲儿。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宫墙里回荡着这凄婉的声音,仿佛是在咏唱宫人们的命运。有一两颗晶莹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衣裙上,点点的化作水渍。只是这水渍越来越多,纷纷扬扬,仿佛梨花落下,在这深锁的粉墙中凋残了。

声声慢

       才是残春初过的天气,天气却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在殿中将养,殿外满是棠花飞散的晚春暮暮之景,看了也只觉得了无意趣。就这样恹恹了几个月,宫中新选上来的女官们听说又被放出去了。这些前朝的事,亦不想多加打听。

       前段时间,我已经和张娘子一起进位为才人了。素来与张娘子交好,是故张娘子也送来了慰问礼。宫人伏侍着我这个病恹恹的主子,倒也能沉得下心去,便吩咐素漪去库里找点绫罗赐给她们。教人如此这般之后,又是初秋时节,窗外却不知为何纷纷下起雨来。我倚挟轼,独对着这细雨蒙蒙,听着雨打铃传出的悠悠声响,思绪绵长,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翁翁在时,我们王家是高门显户,门庭若市。可惜翁翁死了之后,阿爷不甚争气,阿兄们又尚未到荫补科举的年龄,便是鞍马稀落也是并不出格的。渐渐接受了这种现状,我也并不气馁。但有一日,门前忽然来了车马。上面下来了一个妇人,穿着并不鲜亮,一色藕色纱缠枝莲大衫,松松挽了倭堕髻,上头只插着柄下等玉料做的梳子。妇人带擎着一个男孩,身后跟着两三个仆人,便到了前堂去,自白要见我阿爷。

       妇人自白本是我家亲戚,男人犯了事,无奈之下来求些许地方容身。阿爷允了,叫妇人身后的男孩上前来。那男孩年纪看起来与我一般年纪,行礼问安:“问表舅父安。”

       自那之后,这家人便在我家里的一个小院住着,别开了一户门,许其自由出入。男孩也经常来我阿娘的院子里找我的阿兄们玩戏,一来二去的,我便知道了男孩原来叫栖实,只让我们叫他十三郎,大约是族内的齿序。转眼大家都大了,便到了豆蔻之年,十三郎也因为男女大防,不大到内里来了。而我常常还能在宴会的时候看见他一眼。十三郎大了,眉目清秀,少年一派鲜衣怒马的神色夷和,秀颀的身子挺拔,教阿娘在我耳边附耳打趣道:“善娘想不想嫁给十三郎为妇?”

       那是正是青春年少,少年遥遥一眼,便已足矣。绯红扑到我的脸上,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说却是越小声。阿娘和其他婶婶们含着笑继续打趣我,可我却已经开始憧憬之后了。

       过了不久,阿爷叫我到前面去。他坐在胡床上,语重心长:“善娘也是到议亲的年纪了。近来禁中颇有暗示,善娘怎么想?”我默默垂下头去:“阿爷……可是想定了?”阿爷也只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我们王家近来衰落,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能出一个嫔御,自是能光耀门楣。你且自己思量着。”耳边依然萦绕着阿爷的话,不知觉间就走到了阿兄们的院子里头。十三郎在院子里头安了一方胡床,那时他闲情正沛,坐在胡床上看着院中的一棵橘子树。那橘子树每年都会结果,摘下来给我们分着吃。十三郎看见我,像是很惊喜般:“善娘来了。”

       我朝着十三郎见了一礼。“十三郎安。适才我到阿爷那去了,不知觉就走到这了。”

       我与十三郎闲坐了许久,大约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十三郎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我也想跟十三郎说我要成为嫔御的事,但终究没有说。最后,夕阳西下,我还是先开口了:“阿爷……想让我入宫为嫔御。”

       十三郎苦笑。良久,他怆然回首看我:“院子里的橘子树又开了。我去摘一个橘子给你吃吧。”

       ……

       “十三郎,十三郎,不要……”我遽然惊醒,竟然已经是向晚时分。素漪迎上来抚了抚我的背,柔声问我:“娘子可是又魇着了?”

       我惊魂未定,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素漪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十三郎君的忌辰就到了。夫人派人递信进来,问娘子备不备仪礼致奠。”

       “又是这个时辰了啊……”我怆然回首。“夫人还送进来府上的橘子……娘子,怎么哭了?是奴哪里说错话了么?”

       “不,你没有说错话。”我又回首,向着将深锁我一生的这一派红墙妆楼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是我的少年时代,过去了。”

慈和殿下

  唐景云二年,盛夏时节。时值圣人天子李旦御极,朝野虽算不上清明,却也比前朝景龙年好上许多。京城坊间鳞次栉比,东西市井然有序,一派圣明做派。

        长安城的务本坊正在长安的万年县领。坊中不仅有国子监,更有房玄龄等名臣的宅第。夹在这些辉煌的宅第中间的,是原少府少监董正的宅第。董正配豆卢氏,生一女,名叫董吟迟。正是十三岁上的豆蔻之年,生的清越柔婉,颇有容色。若是家世好些,定会入为东宫妃。可惜董正在景龙年得罪韦氏,远黜巴蜀,至此他的这一房也一蹶不振。

        这一日,董吟迟正在内堂无所事事,只和侍女们闲来做着女红,翻着花绳。忽然,她听到本应寂静的门外一阵喧嚣,似乎是车马在门前停下。接着- -群内监便簇拥着-个红袍郎君走进宅第 。董吟迟透过屏风看清了来人,不得惊呼:“那不是阿耶么 !”

       董吟迟于是迅速的转出屏风,飞也似的迎了上去。她的阿耶笑容满面,春风灿烂,-旁的内监也看着董吟迟啧啧称奇。董吟迟不解:“阿耶,您远道回京,辛苦至极。这些中贵人们……?”

        不等董正回答,一旁穿着绯袍的的一位内监就陪着笑脸上前道:“恭喜董娘子。董少监被从巴蜀召回,如今已为秘书少监。圣人听说董氏还有一女,太平公主便上言当即要召您为太子良娣呢!您今晚可同董少监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宫车就会来到宅中接走娘子呢!

        董吟迟从前并不曾听起父母要将她许嫁给哪些人家。“大抵是圣人临时起意罢。”她想。

       于是一夜无梦。董吟迟的母亲豆卢氏深夜到了她的房里,跟她说了两句体己话,无非就是闺阁之间如何拢住男人的心和已些争斗的秘话而已。到了第二天拂晓,宫车已经到达了董宅前,一群内监和宫女进入董宅,宫女们替董吟迟更换上了礼服:花树冠和大袖大衫,便簇拥着她登上宫车。宫车从务本坊出,从皇城安上门进入,再穿过长乐门,进入宫城。董吟迟在慈和殿接受了良娣册,于是入殿拜见圣人。

        一溜绛紫乌木椅列在两边,满坐着圣人的嫔御;圣人端坐在上首,含笑地看着董吟迟在搀扶中下拜。圣人令内监将董吟迟扶起来,仔细地上下端详:“虽然形容尚小 ,但却是清越婉扬。我儿有福气。”坐在次席的一位穿着团红吉祥如意暗纹衫的妇人也开始称赞起董吟迟来,想是崔贵妃;再是一位穿着与崔贵妃相仿却暗淡些的,想是豆卢贵妃;再是王德妃,王贤妃,直到崔婕妤。于是内监奏报:“请良娣入东宫拜见太子妃。”

        董吟迟又下拜,缓缓退出。正退出大殿,她看到一个身着猩红团龙圆领衫,加进贤冠的男子预备着进入大殿。这个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生的眉目刚烈,全然没有一丝阴柔的感觉。阳光打在庑廊下,照在那个男子的身上。身旁的宫女连忙提醒:“良娣快拜见太子殿下!”方才慌忙行礼。如今的东宫太子,正是李隆基。只见他也上下打量过了,然后缓缓道:“你我已是夫妻 ,何须多礼。”于是笑吟吟的进入大殿。

        “良娣,走吧。”于是董吟迟又被搀扶着登上宫车,仍旧出长乐门,入东宫延喜门。一路到了内廷大殿,董吟迟又下车,再次进入大殿并下拜。

        上首坐的是太子妃王氏,身着着大红团花暗凤大衫,雍容的微笑着。然后是杨良娣,武良媛,都穿着鲜亮的各色大衫,头上戴着相仿的攒珠凤簪。再是怀抱着孩子的刘承徽与赵承徽,这两位虽然穿着稍显暗淡,但是也是较为得体的挽起高髻,斜戴了宫花,大抵是因为各各生育了一位皇孙。最后缀着的是一身素色碎花大衫的杨承徽,似乎就要生产。

        太子妃召董吟迟再近些,执着董吟迟的手上下打量,又是啧啧称奇的。坐在下首的其他各位嫔御也应承了一番。于是太子妃吩咐她身边的户婢带董吟迟到别殿去。董吟迟谢了,又向下首的嫔御行了礼,方才跟着户婢转过一重一重的庑廊绕到了 别殿安顿下。

        进了别殿,董吟迟便远远的看见-群素色的宫娥跪倒在地上,太子妃的户婢又一指认了,于是那些宫娥便迎,上前来簇拥着董吟迟进入内殿。董吟迟在一张搭着翻花边绒毯的桤木椅上坐了, 便有一位宫娥来小心的摘掉了首饰,仔细地放进了一个匣子里。然后便是一列其他的宫娥鱼贯而入,有的捧着熏香,有的捧着铜水盆。有的捧着细帕子。董吟迟后边走出一个宫娥,接了帕子,便沾在盆中沾湿,把香粉擦去,又将帕子放进盆子里。这时又有两列宫娥,前面的放下素帷,后面的又放下仔细画着花鸟画的洒金屏风。刚刚退下的那列宫娥又重新捧着熏好的衣服进来,方才给董吟迟净脸的丫鬟又出来帮着换了便服。于是屏风又撤去,宫娥们又依次进来,扑了淡妆,又从箱笼里拿出了桂花香油,均匀抹在董吟迟脸上和脖子上,又用玫瑰花露水洒了一些,就引到桌旁,方才行了礼退下去。这就是皇家气派,董吟迟想。

        一套流程下来已经到了晚上,宫娥们又有条不紊的布了膳,太子就到了。董吟迟连忙下拜,服侍着太子用了膳,然后就是又一整套的就寝流程。太子似乎非常有分寸,只拉着董吟迟顽了两盏茶的时间,就重新呼宫娥进来。于是疲累的董吟迟又下了床,被两三个宫娥用宽大的毛巾裹了,引到隔间去盥洗沐浴,又重新换了熏了安神香的滚边棉亵衣。她隐隐看见几位老宫女进来,取走了床上的被子检查,于是宫娥又重新捧.上来一床铺垫的玉簞,又奉.上一床柔软的衾被,董吟迟才又重新被引回寝室,与太子相对而坐。两人用了茶,躺下,宫娥又铺上了被褥,才躬身退出。董吟迟这才昏沉睡去。随后接下来的时光是无聊的,一晃一年多已经过去。太子总是对董吟迟不冷不淡,每五七日过来一次;杨承徽已经生下了三皇孙;东宫新纳了一位柳奉仪,又生下了第一位皇孙女;就在柳奉仪生下女儿后,太子接受了内禅。这已经是先天元年冬了。

        董吟迟因为良娣的身份,被册封为贵妃:“关雎之化 ,始于国风;贯鱼之序,着于大易。用能辅助王道, 叶宣阴教。皇帝良娣董氏、良娣杨氏、良媛武氏等,门袭锺鼎,训彰礼则。器识柔顺,质性幽闲。美誉光于六宫,令范成于四教。宜升微号,穆兹朝典。董氏可贵妃,杨氏可淑妃,武氏可贤妃。”贵妃在皇后之下,四妃之首,地位高得令董吟迟可怖。

        又是一日柳絮因风起,董吟迟仍旧跟平日一样跟身边的宫婢嬉笑。忽然门外的宫婢肃穆起来,空气安静的只能听到门外的宫车声。然后董吟迟听到了通传:“镇国太平公主到 !”

        董吟迟连忙整理了衣衫,唤人将八宝掐金花石榴钗加上,又加了头油,方才迎出来。可是这时引导队尚未完全过场,董吟迟又等了一会,才看到一驾宫车缓缓驶来。车上端坐着的是- -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加莲座大凤簪,三对步摇,又挽着累丝朝阳八宝宝相.花钿,端庄雍容。董吟迟徐徐下拜,缓缓问安。“想来这就是太平公主。于是太平公主走下宫车,扶起董吟迟,上下打量了。

  两人相扶着进入别殿。都各自坐定了,太平公主才开口道:“名字很不错,人也不错。三郎真是有福气。你不知道,我可是你的姨母!因着我女儿嫁入豆卢氏,我算是与你阿娘是一辈的。”董吟迟于是又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一礼:“姨母安好 。”

        太平公主仍然笑吟吟地将董吟迟扶起来,又让她坐了。“今日我来看看我的侄孙们,皇后同我提起你,说你最是恭谨的,我便想着来看看你。”于是太平公主又打量了四周的陈设。“这些帷帐都显得暗淡了, 你也住的下!”于是又通传了几个尚寝,重重的责骂了她们。董吟迟只坐在一边看着。

        末了,太平公主吃了一盏茶,便要走了。她扶着董吟迟的手满脸怜惜道:“我见你这里宫婢也少。我就将那秋意拨给你罢。也成全了我的好意。”董吟迟又谢了,秋意连忙.上来扶着董吟迟。太平公主仍是笑意吟吟地登上了宫车。

        那晚,连月不曾造访的圣人忽然便来了。圣人与董吟迟相对而坐,用了晚饭。忽而他指着董吟迟身边的秋意说:“这婢子倒是眼 .生。”董吟迟回道:“这是今日才 拨来侍奉的,叫秋意。”他狠狠地扫了秋意一眼,但很快又继续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董吟迟。

        接连四天,圣人都歇在了董吟迟的阁中。每日里,圣人走了之后,内监都会奉上一碗安胎药。这时董吟迟的排场就更足了:两溜穿着鲜亮的宫娥走进来,前头的捧着水盆、熏香之类,再是捧着安胎药的宫娥,又是捧着匣子的宫娥,里头装的是时兴果子;还有捧着茶和帕子的,最后又是- -个水盆。董吟迟首先沾水净了手,然后.用了药,再从匣子里拣选一颗果子用了 ,再是宫娥替她用帕子仔细,抹了嘴,然后董吟迟便用茶漱口, 都倾到痰盂里;然后放下这盏茶,再用了茶,宫娥替她用帕子净了脸;又有另外的宫娥上来上了妆,这才终于去给皇后问安。

        董吟迟又更加恭谨的侍奉皇后——这是豆卢氏曾经嘱托的:一定要尽心的讨好皇后。幸而诸嫔御都是些省心的,不然要是遇上一个则天皇后一类的,董吟迟简直会被生剥了皮。

        转眼间已是先天二年春。董吟迟被诊出有娠了。于是诸嫔御都齐集贵妃阁分,庆贺贵妃有喜。董吟迟自己也甚为欣喜。豆卢氏和董吟迟的嫂嫂们被准许入宫探望贵妃,又是一些如何安胎的秘话。

  董吟迟耐着性子送走了这一众妇人,就听到了圣人驾到的通传。他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只挂着微笑,关怀着董吟迟。

        “从前我阿娘到庆寿殿去祈求天降麟子,才生了我。如今你也有娠了,不如也到庆寿殿去还愿,此则最好了。”

        于是第二日打点了上下,董吟迟便向庆寿殿走去。只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便已经到了庆寿殿。董吟迟缓步入殿,在殿里诚心的祝祷。须臾,殿外忽然喧嚣起来。董吟迟连忙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庆寿殿,却见一些宫女与内监相斗。其中一个宫女见到董吟迟走出来,夺过一戟戈,向董吟迟打去。宫娥保护不及,董吟迟被正正的打到肚子上。

        董吟迟凄厉的惨叫起来,随后就昏死过去。

        醒来已是晚上,董吟迟挣扎的爬起来,看见-群宫娥和内监跪着哭泣。她甚为不解,缓缓摸了小腹,居然没有了一丝生机。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听说那是个小公主,打下来的时候满头都是淤青!”

宫中的谣言四起。董吟迟也并无什么打算辟谣,她整日沉浸在为失去的孩子祈福。接着,七月,太平公主也被赐死。圣人掌握了权力,可是董吟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风光的时候了。

        果然不久,董吟迟与杨淑妃、武贤妃一起遣往洛阳上阳宫了。她被撤去了飞云帛和珍珠项饰,除去了深紫鹤影秋月酒金大衫和织锦中衣,换上素裙。然后宫娥开始解去她头上的宝相花金缀和掐丝彩凤钗,替以荆簪。临行前,董吟迟请求谒见圣人。两人相对无言,董吟迟最终先开了口。

        “妾还记得与圣人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慈和殿下。那时景云二年的盛夏,阳光倾泻,打在圣人身上。妾从来没有那么怔怔的看着一个男子。妾还记得妾初进府时,你从背后抱紧了我。那么温暖,那么坚实。妾很眷怀当初的怀抱,甚至在一个个寒夜里想着为什么没有依偎到圣人身上。”

        圣人仍旧是无言。

        “圣人,三郎,你有没有那么片刻,爱过妾?”

        圣人终于开口:“从未。”

        董吟迟轻笑:“我早就知道了 。那- -碗一碗的安胎药,从不是什么安胎药,是凉药。圣人,只是不想让妾生一个能被太平公主左右的孩子。”

  圣人仍是无言,渊寒的眸子里满是厌烦。她含着热泪,庄重地向圣人再行了一礼。于是像是在讥讽自己-般,退出了大殿,登上了宫车,没有回头的前往了洛阳上阳宫。她后来被追夺诰勳,仍旧是董良娣。因着圣人另选了一个女子,代替了董贵妃位,贵妃册当然是要被夺去的。天宝九载,董良娣吟迟,孤寂地死在了上阳宫的深处。


        据说她死前曾作过一首词:

烟雨绵绵半卷帘,独自凭阑。惊觉春时玉衣宽,寒夜何人知。

薄雾浓浓靡愁思,寂听琵琶。帐外秋色碧叶黄,掩泪立夕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