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帘淡月

散朱弦

       早起的人在早起,晚起的人依然在缠绵床褥。

       是农历七月初七的时节,却也是她的毕业典礼。早早起了身,盥洗之后,她仔细描眉,亲自梳了一个飞云髻,将鬓发全部一丝不苟的挽到脑后,挑了几朵绒花镀金簪子之类散落在发髻上,垂下的流苏直要坠到脚后跟儿去。又好好地挑了一套红罗销金通地缠松枝褙子,月白刻丝的交领襦裙穿在里头,贴金的裙摆熠熠有光,疏疏落落的织着火红地就要溢出来的梅花,随着步幅轻微晃动。穿戴完毕,她对着家里的落地镜,谨慎地审视着自己的全身。见到没有什么异样,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了看也到了要参加典礼的时间,才悠悠的走出门去。

       其实她今天如此打扮,也不过是想给他留一个好的印象罢了。

       最后的好印象。

       坐在车上,她倚着车窗,戴着耳机,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和匆匆的行人,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开公交车的人在开着公交车。车轮轧过井盖发出吱呀的声响,可到底没有停顿,依旧是向前。花儿开得正好,却仿佛随着水流一般,只飞速地在她的眼前闪过猝不及防的景象。

       他之于她,也许也是如此。时间之于她,也许也是如此。

       时间虽然不紧不慢的过着,公交车却到底停下了。到了学校门口外,门口早已张灯结彩,喜庆的或红或绿的绸缎已经悬挂在校门上,刺眼的横幅上大大的印着“欢送毕业”之类的字样,底下人头攒动,仿佛一个闹市被搬到此处来了。也有三两同学也穿着汉服,可她却都不认识他们。在这三年了,可时间匆匆的,居然连级里的同学都没来得及认齐,若是今天才认识的算,可今天又是最后一天了。她忽而感到有些释然。

       起码他跟她,即使不是最好的朋友,也是认识的同学吧。从前是,现在是,之后也应该是。即使是以后生疏到只会见到打一个招呼,那又如何呢?她所求的本来就不多。也许只是他偶尔一个回顾,也许只是他说话的时候要找个人陪着的时候,能想到她而已。

       她的行头自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头上的金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簪头上的凤凰衔着颗颗饱满的珍珠,连那绒花也用金属边包裹,显得光彩照人。走进教室,她的闺蜜一径的迎上来:“哎呀,这是哪位美女?难道是我闺蜜吗?”

       她显然被这句话逗乐了,巧笑倩兮,以手抚着因为解颐而起伏不定的胸襟:“哎呀,那我眼前这位美女又是谁呢?难道是我闺蜜吗?”两个年轻的姑娘相扶着手,一边说着笑,便走进了教室里。

       “你不知道,你那位听说今晚也要去聚会。”她的闺蜜附耳小声说道。“最后一天了,你也不试试表示表示?万一,我是说万一成功了呢?”

       “行了,狗头军师。”她似乎含着怒,却嗔怪着轻轻拍了拍她的闺蜜。在这个时候,他也和他的兄弟一起,说笑着走进来了。门里照进来的阳光顷刻间被遮挡了大半,他晃进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话可说了。

       “注意仪态嗷,”她的闺蜜终于有机会反打趣一下她了。“可别在他面前丢脸。”

       “你说什么浑话。”她试图用俏皮话调节这种尴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意他了。”

       “是吗,”她的闺蜜懒懒的挂着笑容。“那看来不知道是谁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找我,问这套衣服好看不好看,这裙子合不合适,这胭脂水粉要怎么敷上脸才匀称……哎哟。”话音未落,闺蜜已经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铁砂掌拍到九霄云外。她很关切的问道:“没事吧,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且敛了眸,不去看他,以免四目相对,更显尴尬。

       终于熬到了典礼开始的时候,校长跟班主任例行公事般讲了一番勉励和不舍的话,可却让有一些泪点低的同学哭的不能自已。她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为了避免正视他,引得人起哄,低了头,可余光却一直死死的固定在他的身上。此刻他正从裤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哭着的同学,安慰着他们。她微微一笑,又将头埋了下去,不去看他。可今儿却不知怎么的,她的眼睛不听她的使唤,她的鼻子也是。虽然隔得远远的,她仿佛闻到了他衣襟上的淡淡的香味,不自觉的抬起来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英挺,生生将衣服挺开了,却又和衣服上染的黑色相得益彰。这个时候,她的心也不听使唤了,仿佛跟醉去了一般,任理性如何摇曳着,也无法拉回。目光紧紧的盯着他,直到他回首一顾,尴尬的四目相对之时,她猛然像受惊了一样,像花园里早晨的含羞草一样将头缩了回去。

       她的闺蜜也看出了她的欲说还休,摇了摇她正因害羞而缩起来的身子:“正面看着他,直视着他,咱在气势上可不能输。”

       可刚刚的相对,其实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忽而想起刚入学的时候,他们还是好朋友。又因着回家的路几乎一样,干脆一起走着。那时还没有那么晚放学,到了冬天日却落得更快了,淡淡的斜阳点点地印在他们身上,将正在交谈的他们与街上的其他人分明地割裂开来。她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没有他的兄弟,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着。光亮照在他的半边脸上,显得愈发的轮廓分明。“风光霁月,”她想。“也许就是那样了吧。”

       她还记得他们靠的最近的一次,是她在一个雨后的中午,站在走廊上翻阅着语文的背诵册。不知怎的,他忽而便走了过来,走到她后面,与她保持着一段熨帖的距离,轻声细语:“同学,你在干什么呢?”

       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温热,炽热的仿佛天边的太阳。她完全愣住了,希望时光就在那里停止下去,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也许过了许久,他见她依然没有回答,便径直走了。

       那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也许是此生最近的距离。表面上她似乎波澜不惊,可内心却早已心猿意马,丢盔卸甲。

       也许是这次虚无的应答彻底惹怒了他,升了一个年级之后,他便再也不与她同行了。她还记得开学那天,她施以严妆,期冀着能够求来他的一个回顾。可终归是没有的。到了放学的时候,她又坐在教室里,呆呆的等了很久。可等到人都走散了,她才意识到他早就跟别人走了。

       这也许是她不幸的开始。自那之后,他跟他新结识的兄弟走在前头,有说有笑。而她却孤单一人的走在后头,观察着他的兄弟有什么能够留得住他这么长久。

       后来她终于晓得了。是合适。在一个个人间花月退却后的长夜,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泣如诉地诉说着她的思念。而到了白天,却徐徐的疏远了他,退出了他的社交圈。渐渐的,他们从知无不言,变成了一句话也很少说了。

       ……

       他招惹了她,却转眼间将她抛下,将她留在独属于她的孤城,给予她无边的孤寂与凄楚。

       现在,他要大跨步走向新的世界了,可她还被困在金作屋玉为笼的孤城里。

       相思相望不相亲。

       泪水渐渐地涌进了她的两剪秋水里,心间再次开始绞痛,一如从前的一个个长夜一般。她略蹙着眉,不使人看出异处来,使劲捂着胸口。她可惜似的摸着自己的脸,虽然已经靓妆华服,还是难掩憔悴,缺点统统暴露出来。也许她长得再漂亮一点,是否就可以赢得他的停驻?也许她脾气再好一些,是否就能获得他的温存?可这些对于她显然只能是年少绮梦。他之于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是青春里的一束光,而她心甘情愿地为光所引诱,丢盔卸甲;可她之于他,却只是转瞬间的怜悯和施舍,一个面上过得去的同学,仅此而已。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也许她的闺蜜是对的:“如果你不能豁出去主动追求他的话,你就不能表露出来对他的一丝爱意。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将对他的情意流于表面。这些情意,迟早会化作一柄柄直插你的心间的利刃。”

       可是她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摇尾乞怜的事?可她偏偏藏不好这悸动的青春,以致全班都知道了这件事,笑得她苍白的脸儿一阵青一阵白。

       当毕业仪式结束的时候,大家都蜂拥着要拍照。她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说来可笑,这三年里,他同她,居然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有的只是她谨慎的偷拍他,便再没有其他交集了。终于,不知从哪横生出一股勇气来,她迎上前去,语气依然带着她独有的平和,却暗暗夹杂着些个激动:“我能跟你拍一张照吗?”

       有一瞬间的安静,安静地令人可怖。须臾,他似乎是早已预知般,衔着似笑非笑的笑意:“可以。”

       她的闺蜜似乎晓尽一切,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他的兄弟此时也在近侧起哄,气氛瞬间被拱起,大家都看过来,眼神上下打量,如有所语。她尽量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姿态,挂着一抹恬淡安然的微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曾经熟悉的温热似乎又回来了,可她心里知道,这温热里带着疏离的意思,淡淡的像阴云遮蔽的太阳。

       她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属于她。他不过是年少时的镜花水月,像投入水中的石子,虽然激起涟漪,却可能长久,也可能准瞬即逝。她叹了口气。

        人群开始喧嚷起来,她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的侧脸。那样棱角分明,玉面郎君,鼻子那样高挺,眉毛那样丰茂,可眼里透出的礼貌的笑意若即若离,也并不看她。

        最终快门被按一下,照片记录下她看着他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她也不例外。他们终于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合照。

       “谢谢你。”她最后留给他绽放的笑颜,在理智被彻底抹杀,泪水与苦水一起涌出之前,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身后教室的大门徐徐关上,深锁了一片缱绻红尘和芳菲笑语。

       她忽而想起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却又如何知道,春草恰如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她怆然回首,也许有的人的情分在时光中更浓了,也有的人变淡了。而变淡,恰恰是人世间大部分人的宿命。有一滴清泪从她的鼻梁滑下,她释然一笑,像是跟青春道了别,转过头去,漠然踏上了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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